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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能让外面雪住风停,但周天寒彻仍是严冬,一停咒便雪更大风更猛……谁也变不了这个!条条大路通北京,向北走就是‘道’,你能缩地之法,日行千里,却不向北走,‘术’能通神也仍是北辙南辕。”
易瑛听得朦朦胧胧,双手据地仰望着他,颤声说道:“请……爹爹指点迷津……”
“寂寞空山,凄迷风雪……”宋献策的声气丝丝颤抖,听得易瑛心里发疹,却也还话语真切,“既是‘迷津’,何能‘指点’?我替你看过:终身不出桐柏,发心修持以劫应劫,或可安度余生。不然,天地虽大,恐怕你难以安身立命……这实在是过来人的话,你听得进去么?”
“听得进去……”
“永不动无名。听得进去?”
“听得进……”
宋献策长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说了句:“可惜呀……”手便松弛地垂了下去,任易瑛如何辟踊号陶千呼万唤,只是垂首不语,已是奄然物化。一代宗匠、儒道双修的并能之士,辅佐李自成纵横天下,叱咤风云,统率百万雄师捣破北京的人杰,就这样悄没声地在风雪桐柏山中与世长辞……
“爹爹,爹爹!师父,师父……”易瑛失声恸号,她觉得周天一片漆黑阴寒,压得自己气也透不出来,辗转反侧苦死挣扎间,突然醒转来,但见织弓犹握,黛笔尚在,窗外秋蝉长鸣万树斑谰,室内息香未散幽香袅袅——兀自满脸泪痕,却原来是南柯一梦,隔窗犹自听得海子对岸春香楼歌女侑酒的唱曲儿声:
帘前记执纤纤手,堂中细酌盈盈酒,语软情温,惆怅巫山一段云,背人特地留依住。惊风又拂衣衫去,无问无愁;万唤千呼不转头……
易瑛不禁失笑:“大白天的,我这是怎的了——从来没有这样儿的!”忙忙洗了脸,拢头掠鬓才了,便见唐荷进来,因问道:“瓜洲渡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唐荷看了看易瑛,眼中掠过一丝诧异,笑道:“阿姐像是刚睡醒的模样——昨晚高恒到了——就是黑风崖太平镇钻碾盘儿那位国舅爷,住了高桥驿站。半夜时分又来了个老公儿,叫卜义,已经上了岸,听高恒已经住了驿站,他不愿住下房,就往下开了一程,住了迎恩桥接官亭。扬州知府裴兴仁、图书征集司的夏正云、城门领靳文魁带阁城缙绅去拜会了高恒。永强老板也去了。这会子是我们作东,在春香楼给高恒接风。”易瑛笑道:“我说的呢,春香楼这早晚就聒噪得热闹——太监那边呢?”唐荷道:“名字稀奇,叫不(卜)义。听说是给皇上打前站,来踏看桥梁行宫的。跟他的一个叫秦慕桧的小苏拉太监,是清茶门教的人,已经和罗二哥他们接上了暗号儿。说卜义老公儿正生闷气,抱怨裴兴仁他们攀高枝儿,只顾巴结国舅,没人理他呢!”
“南京那头来人了没有?”易瑛离开了织机,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了,一边沉吟,问道:“十天头里接他们飞鸽传信,说黄天霸他们来人了。不是已经回信叫盖英豪派人来一趟的么?”唐荷犹未及答话,便见乔松抱着个鸽子进院,口里笑说“辛苦你了!”便放了鸽子进来,将一张纸条递给易瑛,细声细气说道:“阿姐,盖家的信……”易瑛转手便递给唐荷,说道:“米汤写的。熏出来看。”
“是!”
唐荷答应一声,打火点着了蜡烛,小心翼翼张着手熏烤那信。易瑛这边对乔松道:“你唤韩梅来,我们商计一下。”说着,便凝神看信,良久,舒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在烛上燃着了,便见乔松韩梅一前一后进屋里来。
“盖英豪要和黄天霸比武。”易瑛摆手示意让三人坐下,叹息一声说道:“太小家子气了。黄天霸到南京,冲的是我们老盘子,蹈晦深藏,让他摸不到底细就是了。比的甚么武?输了怎样,赢了又怎么样?这么不顾大局,非出大事不可!”
自雷剑携胡印中出走,松、荷、梅三位“护圣使者”乔松居首。她们跟着易瑛,先败于山东,又败于直隶,山西又遭土匪袭击,逃亡南京,若不是江南臬司张秋明和尹继善闹生分,疯迷泄露军机,几乎被刘统勋一网打尽。几经劫难波折横逆,她们都是九死一生的人了,早已脱去小儿女子那份稚嫩,变得十分干练老成。听了教主这话,一时谁都没说话,心里却在掂着分量。
“我想,有这么几条,”唐荷咬着牙沉吟片刻,说道,“还是逃出南京,孝陵后山会议我们剖析的,以静待动,乘时造乱,决不轻易上山扯旗放炮。黄天霸在那里逞能招摇,无非是刘统勋放出来的饵,引我们上钩就是了。我看可以让他们比,我们坐观成败——盖英豪和我们想的不是一回事,他想的是称雄武林,我们想的是施化天下,可以利用不能深信。天下现有红阳教徒二百多万,都看着我们,一着失慎,暴露了,再造这样个局面比登天还难!”
乔松望着易瑛,说道:“韩梅从图书征集司夏堂官那里又买到了二十顷涸田。买进价是三百两一亩,按市价平价卖出,一亩八百两。就算七百五十两一亩,我们可得小一百万的数。加上织坊,染场,铜矿、锡矿、码头,各船坞货栈、行院楼馆码头,我们的收项有四百多万,是个中等省份的财力——我们有钱,就怕动。有钱,又不动,刘统勋累死也找不到我们。所以,我看唐荷说的和大宗旨不悖。”“我觉得不能毫无动静。”韩梅蹙额说道:“若说有钱,我们能和皇帝老儿比?江南黄家、劳家、孙家、谢家,堂堂正正的生意人,买卖做到红毛国英吉利国,那才真叫得上富可敌国。我们是和朝廷放对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已经撕了龙袍摔了太子,这个富家翁当不稳。这里拱一下,那里动一下,他就是块石板泰山,也有裂缝儿那一天!姓刘的爷们盯着我们,钻头觅缝地寻,我们一味只守不攻,能成么?”
这又是一番道理,众人听得无不点头。唐荷笑道:“韩梅辣性未除,还是那么火爆。说的是,我看可以闹一闹,只不扯旗上山就是。皇帝巡江南,八月十五必有一番庆典,他来南京做什么?一为的游山玩水,二为的也要粉饰太平,造‘盛世’景观,要收拢江南人心,防着我们汉人作乱。这一锅甜汤,我们给他加一把盐,看是什么滋味?”说得大家都是一笑。
“现在和乾隆碰硬是不成的。”易瑛笑容转瞬即逝,手按着椅把手说道,“如果我们毫无动静,老百姓都要把‘一技花’这个名字忘掉了!八月半,是个有意思日子,朱洪武月饼传信‘八月十五杀鞑子’,这法子我们为甚么不能借用?叫春和坊赶制一百万个月饼,一律印上松荷梅三种花样,天炙日到各香堂给孩子们点额祈福的,每个孩子一个月饼,不说施舍,只说可以禳灾。初三是灶君日,初八是八字娘娘生日,这都是最旺火的香堂盛日,走庙的男女,也都分发月饼,传言明年南涝北旱,吃花月饼可以渡劫免灾……八月十五六是正经日子,像玄武湖、莫愁湖、夫子庙、秦淮河、桃叶渡这些地方,一定有社会大戏,斋月宫、烧斗香、走月亮的人平常年就拥挤不动。他要粉饰,一定热闹十倍。可以让叫化子帮、下三堂子的野鸡们也都赶去,拉客的拉客,打莲花落的打莲花落,哭的哭闹的闹笑的笑骂的骂——都要加上‘谢皇恩’的话头儿——对了,还有纪昀写的南巡布告里的话叫‘早失太平’(藻饰太平)。我们也不大折腾,败败他的兴头,叫百姓知道并不真太平就见好儿收……”
她说着,乔松三入已经格格发笑。唐荷道:“这么着最好,我们‘谢皇恩’尧天舜地中间王八粉头叫化子人,真真是冰糖粥里一把盐!”韩梅道:“八月十五是佃东佃户结帐日子,穷人心里都窝着火别着气,还担心着业主夺佃。怀着这个心思,再加一把盐,也是另有一般滋味的!”
“我现在心里最恼的是雷剑。”笑说了一气,乔松吁了一口气,感慨地说道:“我们原是最敬重她的,想不到事到危难,她自己先脱手溜得无影无踪——还拉走了胡大哥——敢情想着我们易主儿从此一蹶不振了!”
一句话便扫了大家的兴,易瑛想想雷剑,又思量燕入云和胡印中为情分争,心里满不是味道,勉强笑道:“人都各有难处,何必强求呢?他们要卖我们,我们这会子也不能这样安生说话了——都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了——梅儿,清江的二十顷涸田,怎么会从图书征集司买出来?不是说有军机处廷谕,涸田一亩也不许动么?”
“如今的图书征集司,红得连观察使也不敢招惹。”韩梅说道:“如今他们不归地方官辖治,一层一层到顶儿,是纪昀管着。谁‘征集不力’,告上去,奏一本准一本——湖广征集局一本参倒了二十三个府道官员,只为了一本什么黄子《钱谦益诗稿》的浪书——他们有权,就有人巴结,说是皇上南巡,图书司里也要预备迎驾,没钱,扬州盐道就送他一百顷涸田的引根票据,一亩只要一百五十两,一转手他就有钱了。”
“他就不怕追究下来?”唐荷问道。
韩梅笑道:“这还是个清官,卖官地迎皇上,公出公入的,谁追究谁?——对了,蔡家染房捐了三千两银子,说‘孝敬乾隆爷南巡荣行’,今儿尹继善下牌子表彰,着蔡老二随官迎驾,说是‘忠民义行’,说不定皇上还要接见。易主儿,我们要不要也打个花狐哨儿?作了这些年对头,我还真想瞧瞧这皇帝什么德性呢!”
“十万。”易瑛略一沉思,说道:“我们出十万。迟一点捐,要和捐得最多的差不离儿。”她顿了一下,“派人到南京,直接捐到尹继善那里。”
捐这么大的数目!三个人都是心头一震,不禁面面相觑。易瑛笑道:“尹继善比别人聪明就在这里。他不派捐,下牌子表彰叫人学样儿‘乐输’,不但皇上体面,他也体面,输捐的人心甘情愿花钱买这个‘忠民义行’的体面——瞧着罢,三千两是个底数儿,这个头一开,行情就见涨,比钱塘潮也不差甚么!”她话没有说完,乔松她们已经心里雪亮:尹继善是想不动藩库一两银子,轰轰烈烈把这件泼天大事办下来——既遵了“不扰民”的盲意,又八方周全得汤水不漏!一个黑脸包公坐镇南京暗地缉拿,一个军机大臣兼两江总督威重令行指挥如意,如此绝顶聪明的对头……蓦然间,都觉心头袭上一阵寒意。良久,乔松才说道:“以谁的名义捐呢?将来又是谁出面呢?尹继善这人不好对付的。”
“管着铜矿码头的那两个舵头——铜陵香堂手下的——叫甚么名字来着?不是说是南京燕子矶鱼市的么?”
“一个叫莫天派,一个叫司定劳。”唐荷抿嘴儿笑道:“单是香火常例,去年就给我们加大三成。他们想见见教主,包永强说了几次,易主儿都挡回去了——您想派他们去和尹继善联络?”
“他们在南京鱼市跌霸的事,打听清楚了没有?”
唐荷略一欠身回道:“跌霸的事是有的。不过年头多了,当时的事不能详细——说是一个买鱼的老太婆因斤两不够,和鱼贩子纷争,鱼贩子打了老太婆,老太婆三个儿子砸了鱼店,莫天派手下将她三个儿子打了个半死,后被黄天霸的大徒弟叫贾富春的出手,空手打败鱼贩子几十个伙计,把他擒了去见官。就此在鱼市上兜不转了。”
“后来呢?”
“跑单帮,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