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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弥漫的夜色里,女人对自己露出复杂的苦笑。
要是不相信男人她又怎么会来?他是她从小的、唯一的哥哥啊,两人扶持著长大,他总是护著她为著她。女人想起刚才男人微笑的表情,拉起自己的模样,有哪个地方和从前不一样?就像遥远的记忆中,那两个紧握著手的小孩,他们只有彼此……。
无尽的黑夜,在多少双泪眼中连绵不绝。
漫漫长路终于到了尽头。
日本营区封锁线外约五百码的地方,一条隐密小径之后,两个身影来到一间河边
的小教堂。
历经战火洗礼,这间原本用桦木筑成的美丽教堂已然面目全非。潦倒破败的外观,这样的夜里看来更显凄凉。
大地隐约开始起风了,两人仔细著脚下久未整理的荒凉,在簌簌沙响中走入漆黑教堂。
“阿弟…你在吗…阿弟…是我啊……”
左右张望,女人细声喊著。
没有任何回应,废屋里迳是一片人心发毛的悄寂。待了稍会,才见满地瓦砾堆后蹦出个影儿。
“嫂子…你可来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溜烟儿似地跑到两人跟前。
“阿弟…没想到你真的在!”女人一脸欣喜,“我还想大伙儿许是都走了呢!你是特地回来接我们的吗?”
“不…大伙儿都没到,”男孩皱著眉,“嫂子是来得最早的呢…”
“都还没到?”女人听了不禁一怔。
“是啊,莫非出了岔儿…可真叫人担忧呢…”男孩说著的同时,那双眼睛转到了女人后面的男人身上。
“不认得啦?这是嫂子的大哥哪,”注意到男孩的目光,女人拉过男人,她转脸又向男人笑道,“他是方磊,清棠的表弟,七哥也见过的。”
男人有些为难地强笑了下,男孩却只是直直地盯著他看。
明白他们要说些隐密的话,男人知趣地避开。
屋内一角,呆望著那炸得焦黑的梁柱,男人不禁苦笑,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景况他早该料到了。适才他问到女人来此的目的时,她也只是草草略过。
男人不怪他们提防怀疑,毕竟分别多时,谁知道对方究竟变了多少?只是那股子有苦难言的伤痛,唯有他自己心里才明白。
一会儿女人走了过来,微笑著牵起他的手,男人也勉强扯起嘴角表示回应,胸口却像少了什么似地茫然不已,今后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伏躲在残乱的砾堆下,三人动也不动。
黑夜从屋顶破洞侵入,大举覆灭一切光亮。所见皆盲的沉重气氛笼罩四周,压迫得人坐立难安。
教堂里阗无人声,周围只剩下一片等待的死寂,偶尔风过飒飒,听在耳里却绷得神经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忽然昂起头。
“来了!是他们!”他兴奋地低喊。
女人侧著耳也听到了一群脚步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只男人似乎有些迟疑,他隐约觉得不安,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男孩已冲出了藏身处。
那一瞬间,黑暗遁去,眼前豁然大亮,周围景物明晰可见。这乍来的刺激让男人感觉一阵强烈目眩,身体也不由得颤抖起来。
交错耀眼的簇光里,那个俊美的男人正看著自己。
位在营区中央的指挥总部,一片灯火辉煌。
一反平时的呆板严肃,向来充作军报会议室的大宴厅里,现在正是极为热络的时刻。
将御赐军旗奉在最上位,逐一朗读大君亲授的旨意,军官们以军人敕谕答和,表示将不负大君的期许。象徵性的仪式之后,宴饮高潮才正要展开。
一道道丰盛的料理,佐上老年纯酿,军官们是吃得满足、喝得痛畅,平日在战场上憋的闷气都藉此一股脑发泄出来。
伴著悠扬的乐声,台上的艺妓婆娑起舞,折扇后的脸庞美艳动人。鼓掌的、叫好的,军官们只连声不绝,战争让这样的场面也变得奢侈了。
灿耀的灯光下,人们像是忘了自己正处在纷乱的漩涡里,疯狂而彻底地享乐著。
毕竟是一年难得的日子嘛!他们笑说。
可是在这人声喧哗、笑嚷震天的场合里,却有一个人郁郁不乐,而造成他郁闷的主要原因,却又是因为他的上司心情也不好。
靠近角落的席区里,鹰村宽默默地喝著闷酒,脸上表情奇差无比。
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他忍不住无声地叹气,斜著眼角偷偷地瞄向一旁主座上的长官。发现情况依旧不变时,他的心只猛往下掉,脸拉得比刚才更长了。
处决那天之后,向来冷漠的男人不知为何变得异常严峻,身旁的人动辄得咎,那不可捉摸的脾性越是变本加厉,搞得大家战战兢兢,深怕下一个活遭雷劈就是自己。
跟随多年他还没看过男人这般,鹰村禁不住叹气。他隐约看出男人是在生气,可是同期们讨论了半天却谁也猜不透理由。
…难道男人是在怪他处理犯人的方法不对?他支著下巴乱想。但是那种坚不吐实的猪除了毙掉还能有别的方法吗?借调他去的几个长官都称赞不错,可是男人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他想起来就不禁觉得委屈。
看著身边空荡荡的座位,鹰村感到心里五味杂陈。几个同期怕再挨排头,早藉口溜到借调的单位快活去了,不敢走也不能走的他,就只好留在这里看男人的脸色兀自痛苦。
一段距离外的男人犹自独酌,过不多久随侍的副官走上前来。些微醉意中,鹰村著迷地看著男人与堀内交谈的冷艳侧面。
听说原本来访的艺妓中,京都的小也包括在内,后来却不了了之。他听葛叶大姊的意思,其中原因似乎与他的上司有关。
一边把玩著杯缘,鹰村叹口气。这些年来他对男人的个性也稍有了解,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只代表著完全的不在乎。自始至终,男人冷冽的眼中从未真正容下任何事物,除了…他有些迟疑地,…除了那个支那男人之外…。
将酒一口仰尽,鹰村不愿多思。
据说当初小还执意前来,该不会就是这件事惹火他的上司,才害得他们一堆人倒楣的吧?他有点好笑地扯起嘴角。
“……鹰村宽!”
“是!”
耳里霍地听见上司喊他,鹰村惊得想也不想,马上跳起来就地立正。
原本漠然的神色已经转变,唇边漾著抹冰冷的微笑,男人向他望了过来却没有看他,远放的目光像是在遥遥地注视著某个东西。
“带著你属下支队跟我来!”
偌大的吉普车灯闪著刺眼光芒,超过两排的步兵将他们团团包围,一管管上膛的长铳已抵在身旁。
死瞪著眼前的男人,魁七紧握仍不住发抖的掌心,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坐在车上的伊藤,气势凛然,天生浑成,高贵得犹如王子。那双傲岸如昔的眼眸,正居高临下地睥睨著他。
“报告,附近没有发现其他犯人的踪迹。”
负责搜查的士兵回来禀报。
另一辆吉普车上传来笑声。
“少将果然没料错,”一个军官笑得甚是得意,“除了营区里抓到的十五只支那猪,这里果然还有余党!”
此话一出,白娃与方磊的脸色马上惨白。
军官上下打量著呆立的魁七,“少将养的人还真有用呢,除了夜晚解闷之外,还会懂得带路呢!”
茫然地看著说话的军官,魁七脑中陡地一片空白,他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并没有……。
魁七一回头瞥见女人,女人也正望著他。那双过去曾多少次对自己笑著的美丽凤眼里,只剩下怨毒、不齿与责难,那股子的憎恶神气,就和他当初在严清棠脸上看见的一样…。
那一瞬间里他就明白了,可是他真的没有…,他并不知道……。
“辛苦你了,若非如此还抓不到他们。”扬著一抹异常灿烂的微笑,伊藤彷彿刻意地继续说著,“这群无耻的支那强盗……”
魁七眼眶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嘴唇颤抖个不停,男人接下来说的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望著眼前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孔,他只感觉胸口翻搅得厉害,整颗心都揪成一团,所有积累的苦楚全在这瞬间一涌而上。这个男人要作践人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一股激烈憎恨下,他不加思索地抽出怀里的枪。
伊藤却似乎没有料到地只是一怔。
“少将小心!”军官急喊。
“少爷!”
电光火石之际,眼尖的堀内扑了上去,护著伊藤躲开。迸射的子弹一把嵌进身后士兵的额心,鲜血四溢。
一击未中,魁七知道大势已去,他转身面对女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仍在冒烟的枪口紧抵著自己下颔。
“……我没有对不起你们!”
“别让他开枪!”
狼狈倒在地上的伊藤,眼中忿怒地似要喷出火,他厉声喝止。
伴随枪声响起,女人凄厉的尖叫不绝。远方里,一道爆炸火花高高冲起,照亮了半边天际。
追寻 第十二章
和煦雅然的风中,细数树上枫叶一片片转望过去,蓦然发见变化的同时,日本的秋天也已经到了。
淡淡的莹橙色,嫩儿的小明黄,点著萌金亮眼的色泽,这霎时间转了性儿的枫叶,一下子摇了满树满枝。
越往上梢去,萱金色的叶儿瞧是给阳光晒得足了,竟似那满长的柑子般益发熟络,隐约透出一股醺然欲醉的潮红。
一波波风翻交错的红黄,那段段变化的层色,在清爽的天空下,如金银丝线从天洒落的枫景,织出一片如梦似幻的锦秋。
这样美丽的秋日,正是百年好合之时。
日比谷大神宫里,正举行一场庄重的婚礼。
参礼队伍浩荡前行,居首引领的是神宫祭司,白衣高冠气质凛度,周围多位巫女,结发长垂神态肃穆。
神职们身后便是婚礼的主角,大褚色的祈伞下,新郎与花嫁并肩而行,两家母亲仅距一步之遥,接下来是父辈,其余家族近亲次之。
秋高气爽的日子,迎送的长队步履也随之轻缓却不失持重。绕出扶疏祭林,穿过漆色鸟居,巍峨高耸的神宫在望。
日光灿动,透过树隙儿一倾而下,金色的碎片在队伍头顶漾著闪光,一明一暗之际,衬得众人身影有些飘忽起来。
和风吹拂,参道两旁的枝叶颠摇不止,一会儿红染金黄,一会儿澄色透茜,锦绣枫色起伏交迭,看在眼里美得不可思议。
走过跨水的拱桥,众人在描漆水盆前舀杓净手,巫女于檐下垂手导引,接著依序进入仪礼的神殿,新郎花嫁则由神职们领入侧厢稍候。
偌大长殿内,前方的供座结著绳环,冠整的祭司侍立一旁,次第是奉备简礼的伏桌,上置祈福玉串的文案,序绪分明,谨条不乱。
周围里昭灯高举,映照得金碧辉煌,越发显出一股庄严神圣的氛围。
两侧宽广殿旁,男女方家族点头示礼,按照各自辈分亲疏,一一分次列席。观见的特别礼式中,在座人士皆著盛装。
仪式将至的际刻,众人静默著等待,一片淡淡紧张中,掩不住的喜悦之情溢于表色。
蓦地,丝竹一铮声,在大殿内悠荡荡地回绕不已,空气中飘浮的不安瞬间平息下来。幽静澹然的雅乐里,在对方手足陪伴下,新郎与花嫁同时由侧厢进入正殿。
搀扶花嫁的是位少妇,丰姿绰约,秀发高挽,一身振袖和服端庄典雅。看她一手牵著花嫁,一手轻扶腰后,已是见喜之身。跟在新郎身边的男子,步履稳重,态度沉著,那被夸称一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