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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令他不想再瞧第二眼的脸,仍然几乎要贴上前来,双手双腿仍旧无法动弹。
额上传来微微的疼痛,他也不曾注意到,只是全力的摇动着身子,意图将眼前那张恐怖的面容驱赶到黑暗中去。
为何会如此害怕?为何要如此害怕?……
明明……她已不可能再伤害他。
她已不能以那般冷漠的目光遥遥的望着他,亦不能挂着奇异的笑容端坐在受罚的他身旁,亦不能癫狂的赤身扑上来要挖他的双眼,亦不能伸出枯瘦的手扼紧他的颈子,亦不能……
这死去的女子,他的母后……不会再活过来继续恨他了罢。就算在九泉之下还在怨恨,就算她对他的厌恶仍然处于极点,轮回转世,恩恩怨怨应当忘掉了罢。
不必慌乱……不必惧怕……无人能再伤他了不是么?
心底细细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倏地,南宫罔平静下来,琥珀似的眸子里溢满了本不该有的静谧。
他环顾四周,大概在外头守夜的宦官已经前去禀报了,殿中更是寂静无比。原来这便是他的命运——被最亲的人杀死,不是生下他的人,便是有着最亲近血缘的人。不过,命运是何人定好的呢?神么?容不得半点反抗的么?横竖都是死,为何人不能违逆上天一回呢?他突地轻轻笑起来,而后眸光渐渐轻柔。他就以如此温和的目光望着身上的尸首,望着那惨白的脸,涂着胭脂的艳红的唇。
曾经多想仔细的对着这张脸孔,曾经多想在她怀中偎着……
事到如今,不都好了么。
母子俩离得如此近,几乎没有距离。
“母后……”南宫罔笑着轻轻一叹,琥珀眸子流光溢彩,再无半分先前的失措与恐慌,亦无半分以往的阴郁与哀伤。他十分平静,甚至可称之为意外的平静。
就在此时,灵台边,闪出一个抱着婴儿的女子。
南宫罔听见声响,望过去,那女子身着素衣,脚步有些纷乱,正是前些时日见过的蓉妃!
蓉妃小心翼翼地四下顾盼着,慢慢地靠近他,柔美的脸上满是泪痕:“王爷……”她在南宫罔身旁跪下,一手紧抱住怀中襁褓,另一手无半分迟疑的伸向尸首,意图将压在他身上的太后推开。可,大约是惧怕,抑或气力本来便小,尸首只是微微向一旁倾了倾,便再也不动分毫。蓉妃落下泪来,收了手,抱紧了怀中正睡着的南宫央。
“王爷……妾身……”
“蓉妃娘娘,快离开罢。”南宫罔合上眼,道,语气中含着难以形容的平和。
蓉妃抬眼,带着惊惧的摇着螓首:“不!妾身怎能将王爷留在此地?”
“护着央儿要紧。我……无妨,你且去吧。”
远远的传来嘈杂声,南宫罔微微皱起眉,睁开琥珀色的眼,之中隐隐带着几分从未见过的霸气与强悍。蓉妃怔了怔,咬着唇。方才她下定决心来这殿中时,已是想着最坏也不过是死。然,此刻瞧着这冷静的少年,不禁被镇住了。虽心疼这不过十岁的小少年,但更多的却是突如其来的信任。若往后央儿能得他的照顾,她便放心了——不知为何,虽然他此刻狼狈至此,她心底就如此相信着。
只不过,他又要受苦了罢。
“蓉妃娘娘,快走罢!”
“蓉妃娘娘,……”
刀剑盔甲的敲击声愈发近了,南宫罔催得急了,蓉妃方缓缓站起,泪汪汪地取出怀中藏的一些点心,就放在他嘴边,然后双手搂紧正睡得熟的南宫央奔了出去。
南宫罔笑看着太后那张僵硬的脸,慢慢的咬着嘴边的点心,有一两个滚到尸首边,他也毫无惧意的吃掉。
觉得有了些气力后,他便开始猛烈的挣扎。
什么都不必怕了……连死都不必怕了,还怕什么?何况若是不引开侍卫军的注意,蓉妃便麻烦了罢。他从未想过这时候还有人冒着危险前来探望他……可蓉妃……
应该仔细看看央儿的睡脸,他还不曾瞧过,难得的机会……
可能往后便没有机会了罢。
灵台剧烈地摇晃起来,终于直直的朝着南宫罔砸下来,他偏过脸,紧闭上眼。
随着一声闷响,石与木制成的灵台裂开,而身上并不觉着太疼痛。
睁眼望着为他挡住重压的尸首,南宫罔冷冷一笑,拖着寒铁长链,自碎石木块盖住的尸体下爬出来。
待皇帝赶到,十八王爷已如一头猛兽般挣脱了镣铐,一双忿恨却仍然带着不可思议的平静的眸子,逼退了所有侍卫。
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太后遗体上布满了灰尘和细小的伤痕,皇帝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而这时候,南宫罔竟轻轻笑出了声。
于是,在元始帝的震怒之下,十八王爷被押进天牢等待处死。
一干臣子与皇后纷纷上谏,抬出先皇遗旨为十八王爷请命。然,数番直言均不达上意,皇帝怒火更甚,以至于一时朝中人人自危,劝谏之声渐少。最终,几位顽固的臣子也自顾不暇,十八王爷的生死,已无人在意。
南宫罔并不清楚朝廷中的一切,也不知居然有不少臣子曾为他谏言皇帝。他被锁在天牢之中没有几日,便因守灵时所受寒气太重而高热病倒。狱卒知他是将死之身,自然不将他的病情放在眼里,见他食不下咽,数日只进清水,也仅是冷眼看着,不闻不问。因而,身体极度虚弱的南宫罔成日只能蜷在牢中角落里,意识恍惚。
自从被锁在灵堂中,南宫罔对生死便已看开。但他毕竟只是十岁的孩子,不知死的可怖。如今病重,且无人理会,他自是很惧怕,然而,心中的不甘远多过了恐惧。
他不想死。
至少不想在这脏乱的牢狱中死去。
不想让他人决定自个儿的生死。
为何世上会有让人活便活,死便死的力量?只要得到那力量的人,就可指鹿为马、混淆是非、罔顾伦理道义,因一己之私置他人于死地……如此的力量,谁不想得到?
他想要……
很想要……
要活着,要让那是他爹亲亦是他兄长的人看着,他如何夺取他的权力,他的江山……
也不知过了多久,南宫罔也记不得自己喝过多少次水,迫着自己将尝不出味道、看不清模样的饭食吃下,便在恍然间听见有人唤他——
“十八王爷。”
是宣圣旨处死他么?这语气却也不像。
“十八王爷。”
那柔声细气的声音……是牢前那清瘦的影子发出的么?是……近侍?难道,那人肯放过他了?不是要听母后的话,让他陪葬么?怎么如今?……
南宫罔试着站起来,却只能挪动身子。而仅仅是挪动,他也能听见自己沉重的、似乎在骨子里回响的喘息,感觉到全身由内而发、几乎要融化血肉的高热。
“十八王爷……啊呀……”
有声音……似乎是人的脚步声……
南宫罔费力的半睁着眼,想瞧清楚进来的是些什么人,却看不仔细。所有的人都朦胧得仿佛他与他们之间隔着重重的浓雾。
“王爷,皇上在御书房召见。您且随老奴前去入浴……”
声音……似乎也变得遥远了。召见……如今召见作什么?难道要亲手杀了他么?……不愿假他人之手?
恍惚中,南宫罔笑。
他自是不知,这笑容,夺去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过了一会,终于自那朦胧而又美丽无比的笑容中回神的众近侍小心翼翼的扶起他,几乎是半搀半抬的,将他带离了天牢。
在无比温暖的浴池中洗净身体时,南宫罔的神志清醒了些,年轻的近侍们给他换了衣裳,端了药和点心过来,他也都没有反抗。并非他不怀疑这些举动后的深意,只是现在没有任何体力,想要挣扎也无法挣扎,还是等见那人的时候再尽全力罢。
正想着要如何才能逃生,又被扶出浴池,几双手伸来,撑住他随时可能倒下的身体,就这样被带着走,虽然力图要想出逃生之路,但南宫罔的意识依然不免发散开来。倏地,几双手撤去了,南宫罔自然而然的便要瘫软在地,又被一人扶起。他只得抓住那人的衣袖,像攀住浮木一般。就听得和方才一样的柔细声音道:“十八王爷,太后棺椁已入了地宫,四十九忌日也过了,圣上的火气也小了不少。王爷性子若不那般倔,向圣上认个错,圣上一宽心不便好了么?到底,王爷和圣上的血脉之亲,哪个比得上?圣上心软,自是疼您的。”
血脉之亲?
这近侍……是什么人?竟然知道他的身世。宫中居然……还有人知道他是禁忌之子……南宫罔抬首,要看清这近侍的面貌,然而,视线却仍模糊不清。
转而想到这近侍的话。
心软?
那人会心软么?让他如何忘记,那暴风雨之夜,他提着剑追杀他的模样?那无辜侍女的头颅飞过他身旁,鲜血四溅……还有……还有雍的母妃……雍的泪水……
无意识的咬紧唇,咬得出了血,南宫罔也并未感到疼痛。不相信……不相信……都一样的,即使是他的皇弟亦是他的皇儿,他也会同母后一样,要杀他……至少,会以看他痛苦为乐……
心里肆虐的痛苦,似乎在自嘲。一个十岁的小少年,绝不可能不在乎自个儿从未得到的,来自爹娘的疼爱。这之前,是只能以恨意支持自己的性命,然而,被区区一位外人点中心里希望却始终无法得到的,最后一丝奢望,也被自己抹煞了。
“十八王爷,到了。”
被轻轻一推,自己也松开了手,身体便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南宫罔喘着气,努力支起上身,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仍然热得惊人,虽然比不久前好了些,却仍然给他连血肉都快融掉的错觉。他睁大双目,在迷茫一片的视野中搜寻着人。
隐隐的明白这御书房只有他和他两人,他却看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眼睁得好累……他垂下眼,再度睁开时,眼前是一件紫袍。……气息……这气息……南宫罔的呼吸越发急促……那夜,也是这样的气息……皇兄——不,父皇身上的气息……要杀他的气息……
他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却似乎没有预想中那般痛恨、那般刺骨。
倏地想看清楚他的神情,南宫罔却知道这不过是妄想——自己已经没什么气力了,光是抬首就费力,何况抬首也瞧不清这人的脸色。
是……真不那么恨他了么?不若母后那般……
想起那近侍先前对他说的话,南宫罔浑身微微的发抖。事到如今,他还在期待什么?他曾经提剑要杀他……那根本不似人的冷酷神色,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你可知错了?”毫无感情的声音问道。
是……原来是灵殿的事么……他怎么有错?他怎会有错?不过是为了活着罢了!为何这两人自己违背了禁忌,却让他来承受一切?他不甘!不过是生下他而已,便能决定他的生死么!他不甘!
“我……没有错……”
倔强的答话,因身子虚弱而有些底气不足,然而内里的含义谁也不可能弄错。南宫罔倏地觉得浑身更热了,如火烧一般的感触从背脊一直延伸到脑内,头疼得几乎要裂开。
“你……”有些郁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几分遥远和不真实。
良久之后,却没有剑砍下来,只是沉默。
南宫罔尽力的维系着四散开的意识,喘息的回响让浑身更觉沉重。
紫袍渐渐消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