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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上,左都御史孔尚贤上折子弹劾秋宁远“植党类以树私,窃威福以惑众”,列举罪行八款,包括广结党羽、买官卖官、收受贿赂、打击逆己等。皇上的态度有些微妙,先是留中不发,后却命人送到了左相府。
很多官员似乎从这一微妙的变化中嗅到了特殊的气息,渐渐的弹劾秋宁远的折子就越来越多,所参之事也越来越具体。
“推行“盐田租借令”时收受各地商贾贿赂总计两百万两”;“任用其亲信余管、秦愿等五十余人分别担任各地的要职,私制银票”;“侵吞世家土地,以‘寄田’的方式私吞朝廷赋税”;……
十一月,皇上忽然下旨撤秋宁远左相一职,拘禁宗人府候审,秋府一干人等全部拘府待查。消息一出,朝野大哗。
承平公主在朝天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昏厥不起。大哥星夜入宫求见皇上,也被挡在了门外。雪儿得知这一噩耗后,大骂秋宁远“奸臣”“贪官”“该死”,骂着骂着,忽然就大哭起来,跪着对大哥说:“大哥,他一定是被冤枉的,有人要害他,你一定要救救他。”
秋宁远
年少时读史,看权臣枭雄指掌江山,挥斥方遒,也不是没有想过来日风流。
不是不明白的,权臣持国,从来只有两种下场:一是封王,受九锡,加黄钺,然后名正言顺地接受“禅让”,成为一朝开国之君;二是忠于朝廷,又恋于权力,或生时被杀,或死后宗族覆灭,鲜有善终。
但明白又如何?那一度的荣华富贵权倾天下依旧吸引无数人飞蛾扑火,死不旋踵。
我始终相信我的选择不曾有错,只是很多事天不由人,冥冥之中已有定数。遇见曾言,我已知道我做不成前者,但我想我有能力不做后者,挥手风云,激流勇退,未尝不是一个传奇。但命运却让我遇见了苏逸,一个惊才绝艳却又安之若素的人,一个注定要成就千古风流的人,除了成就他,我别无选择。
其实这样也不错。苏逸善谋略,别具巧思,拟中兴大计;我善政务,雷厉风行,将之付于实施;皇上善权术,刚柔并济,平衡各方利益。明君、贤臣、能吏,曾经一度,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但谢宇飞的出现使这一格局出现了微妙的倾斜。他有才,皇上看得分明,必不会埋没他。苏逸在皇上的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力量,以他的聪明不会看不分明,所以他力图取代我。而皇上默许的态度助长了他的这一企图,也彻底让我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站在权利顶端的人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更何况我曾经陪着皇上一步步走过来,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只要我稍显弱势,那么毫不犹豫除死我的必定是当今皇上。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要成事,先要有银子,才有人为你卖命,于是我利用职权之便很是捞了一把,又用这些银子暗中拉拢了一批官员,培植亲信,控制言官,对付异己。实在地说,后来弹劾我的折子里所写的那些罪名并不是子虚乌有,但这些并不足以要我的命,致命的是“私制银票”这一条,按大陈律令,这是诛九族的死罪。可笑的是,这些罪状里,惟有这一条不是出自我的手笔。
是谢宇飞,他抓住了常青的把柄,假我之名,做下了这些事,事后灭口了之。我并不恨常青,不是他还有别人,更何况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圣旨来得很快,撤职,拘禁宗人府候审。公主哭得伤心欲绝,安慰我说:“不会有事的,前些日子那么满城风雨的事不也过去了吗?我去求求母后和皇帝哥哥,你一定没事的。”
我心里笑她的单纯,帝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受制于他人,除了宫廷秘史,我还掌握了大陈太多的行政大权,他不能不担心终有一日他没有我便再不能通行政令。上次放过我,是因为皇上还没有摸到我的死|穴,而这次我已凶多吉少。
宗人府的待遇并不好,因为很少有人能从这里平安走出去,东山再起,更何况这些人精于眉眼高低,巴结新贵还来不及。
但也并非没有好处,这些年茫茫碌碌,机关算尽,难得有片刻闲暇坐下来想想前尘往事,想想梦里三生。如今细细回味起来,倒也别有滋味。现下终于明白父亲临别的告诫,他终究比我老辣,至少能得善终。
令我意外的是苏逸竟然来宗人府探望我,我的罪状里很多事都极可能牵连到他,他竟然不管不顾。
握着酒杯,我调侃道:“当日在苏相府上喝酒,倒想不到换个地方滋味更好。”
他给我倒了杯酒,笑:“那也不奇怪,当日陪你喝酒的是苏相,现在陪你喝酒的是苏逸,怎么能不好?”
说完,对视而笑,我们的默契仍在,一如以往。
临去时,他回头笑着说:“秋兄,苏逸府上还留着好酒一坛,滋味更好,我等着和你大醉一场,如何?”我微笑点头。
莫伦
乾清十年二月,秋宁远的案子尘埃落定。秋宁远刺配南荒,秋府男丁包括秋宁远的两个儿子一律充军,女眷入乐籍,承平公主被皇上接回了宫中,不久入慈云斋带发修行,终身未出。
这结局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人人都以为皇上是念在承平公主的份上,网开一面,饶了秋府的死罪,但他们不知道大哥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自从秋宁远事发以来,雪儿虽面上仍旧嘻嘻哈哈,但多年的相处,我们不会看不出她的心思,若秋宁远死,恐怕她也活不久了。
大哥写了罪己状,把秋宁远的罪行揽了大半,并请德公公亲自呈给了皇上。皇上没有召见大哥,但当天晚上却独自来了府里,面色阴沉无比。
大哥示意我去休息,我犹豫着没有走,皇上回过头来阴阴地来了一句:“莫伦,不要自作聪明!”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皇上是第二天一早走的。我一直站在西院的墙角,看那灯火明了又灭,终究绝望。
佛说:“你心上有尘。”我回:“无心怎染尘埃?”他朝我狡黠地笑:“心在缘法,生灭一念。”我从鸿蒙中醒来,未举步已望断了天涯路,只是忽然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而来?求什么心愿?了怎样的尘缘?
大哥出得门来,平静无波,只说:“阿伦,这几日你把手里的人点一点,交给曾鸣吧。”
我瞥见他嘴角细微的伤痕,什么也没说,点头领命而去。
秋宁远走了,雪儿也走了,她是在秋宁远走后半月离开的,挂了官印,留了信笺,义无返顾地去千里之外追寻她的幸福。在给大哥的信里,她说:
“大哥,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不容易,想忘记一个人更不容易。他权倾天下,我喜欢他;他沦落天涯,我还是喜欢他。他在世上一日,我便陪着他一日;他若不愿我见他落魄,远远地能看着他我也心安。大哥不要为我难过,南荒虽苦,终比不得心苦。
大哥,如果有来世,雪儿愿意历遍劫数,求菩萨许大哥一段美满姻缘,再不受磨难煎熬。
大哥,你要保重!”
大哥握着信笺,红了双眼,哽咽着对我说:“阿伦,如果有来世,我只求上天还让我遇见你们,还让我们做兄妹。”
如果有来世啊,大哥,如果有来世,不管你要经历怎样的艰难险阻,不管你要遭受怎样的红尘劫数,我只求菩萨,能让我先遇到你。
来世之说,终究渺茫,而今生之事,却已注定。
乾清十年十月,林府传来了噩耗,林琛走了。缠绵病榻数载,延遍天下名医,终究没有挽住命运的轮回。临终之前,拉着十三王爷的手说:“小逸,小逸,你不知道我爱你。”
他死后,十三王爷疯了,他抱着林琛的身体不让任何人靠近。有人骗他说林琛睡着了,抱着他会不舒服,他才小心翼翼地把林琛放进棺木里,随即自己也躺了进去抱住他,嘴里喃喃着:“琛儿,琛儿,你不要离开我……”
最后,大家没有法子,打晕了他才让林琛入土。
隔日醒来,人已不见,找遍整个县城,终于找到了他,他抱着林琛安详地躺在棺木里,浑身都是血迹斑斑的泥土,十指血肉模糊,已经没了气息,但脸上却犹挂着安心的微笑。见者无不落泪。
消息传来时,大哥正在看折子,听完后血色全无,失神许久,挥手让人退下。我轻声关门离开,转身时屋内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冲进去一看,大哥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摊开的折子上满是血迹。
林琛,林琛,他生前,误大哥一生幸福,他死后,绝大哥一线生机。
曾言
从前不明白,有很多事,前生注定,由不得人,即使我是一国之君。
做一代旷世明君,开一朝太平盛世,这是一直融入我血脉的夙愿。所以我不需要兄友弟恭,不需要父慈子孝,也不需要情爱纠缠。
遇见苏逸之初,我看中的是他的才华人品,他是我完成宏图大业的一枚棋子,是必要时可以舍弃的一个朝官。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在心里有了一些不同。或许是他的温文洒脱吸引了我,也可能是他的痴情不悔打动了我。当我开始意识到时,已经不知不觉地在保护他,三不五时地在想他,那时他在青州,正为治河大计奔走。那时,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舍弃他。也许那时抽身就不会有今日。
但我舍不得他的才华,或许还有其他,把他召回了京城。在我还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对他时,他的妹妹苏梅成亲了,他去了祁县,回来时大病一场。
我忍不住去看望他,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白纸,皱着眉喃喃地说“疼,好疼”,我承认一瞬间我心疼了,也终于醒悟他在我心里已经很重很重,我爱他。
莫伦的一番话最终让我下了决定,我不愿意再伤害他,舍不得他背负千古骂名,看不得他微笑饮泣。那么,放手吧,成全他的一番抱负,留一个圣君的形象在他心里,这未尝不是幸事。
苏逸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革新吏治,均分田亩,改革赋税,整顿军队,设立财政司,我已可以预见大陈的中兴之期。这之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阻力的,但君臣合力,终究使新政日渐深入人心。
我越来越在意他的感受,有时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听到有人弹劾他“私德不谨”,我内疚自责,像昏君一样当廷杖杀朝臣。
也不再单独诏见他,却反而偷偷去他的府里,喝茶闲聊,下棋议事。看着他笑心里觉得满足,他一皱眉我就觉得难受。
偶尔也会笑着说些试探的话,然后私下里反复揣摩他当时的表情举止,一如怀春少女。我想以苏逸的聪明,不会不明白我的心意。那么他如此待我,是否也说明在他心里我还是有一席之地的?这个想法,在无数个深夜令我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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