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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龙九转过身去,有些懒懒的瞅了一眼,本想开口,却被淡之瞪了一眼,吓得缩缩脖子又转了回来。
“喂——叫你呢!”
声音岂非很动听。就像春夜的嫩草抽芽,仲夏的夜莺婉转,金秋的桂子花开。
淡之却好像聋子一样,还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匹黑马驶过他俩,一个急转立住,马儿尤自打个响鼻,喷着热气。
上面当真坐着个小姑娘。
大红的披风很是耀眼,就算没有甚麽钗环配饰,也很美丽。
年轻岂非就是美丽。
可惜年轻往往脾气也很大,她正恶狠狠的盯着淡之:“喂!我叫你,你为甚麽不理我?”
淡之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却又垂下眼去,准备绕道而行。
这小姑娘却跳下马来,拦在他面前:“你很了不起麽?居然敢不理我!”
龙九道:“那你就很了不起麽?居然要别人理你!”
这小姑娘一怔,面上突地红了,狠狠一跺脚:“我又不是和你说话!”
“你又怎麽知道我是在与你说话?”
“你!…”
“四哥,等我!”龙九这一回神,才发觉淡之已经走了老远。
小姑娘也追了上来:“姓龙的,你给我站住!”
淡之也就站住了:“小姑娘,我至少比你大七八岁,你不叫我一声哥哥也就罢了,何必这麽丢你父母的脸面?”
小姑娘面上红得更甚:“那谁叫刚才你不回答我?”
“我怎麽晓得你在叫谁。”淡之有些哭笑不得,“这里这麽大,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你也不一定是叫我。”
“为甚麽?”
“因为我不认得你。”
小姑娘却叹口气:“看来我娘说得没错儿,你当真是个怪人。”
龙九忍不住插嘴道:“这麽说,你认得我四哥,可我四哥不认得你喽?”
只怕是这麽回事。
淡之摇摇头:“小姑娘,你快走吧。”
小姑娘却道:“我娘要我带句话给你…”
话没说完,厚厚的雪地上突然射出一阵箭雨来。
要想用箭设死淡之的人,只怕今天是不成了。
淡之足尖一点,早踢飞了一片。龙九刀未出鞘,捏着刀柄旋身一转,箭竟不能近身。那个小姑娘,手里拿着马鞭,虎虎生风。
箭雨本就不是要害,早早住了,地面上却站了七八个人。后面一色墨黑,立在这雪地上,浑是扎眼。打头儿是两个男子,通身鹅白,也不知是雪落其身,还是雪自其身出。
瞬间会觉着,这样英俊的男子不是凡人,更何况还是两个一摸一样的。
若是走在大街上,也许姑娘们的眼睛都会看直了。
所以那个小姑娘一动不动盯着他们,好像忘了自个儿手上还拿着一截马鞭。
龙九歪着脖子看了一阵,瘪了瘪嘴。
淡之的眼睛却渐渐冷了:“大雪天还要出门,当真不怕辛苦。”
“龙四爷既然重出江湖,我们兄弟怎能不来问安?”说话的男子温文尔雅,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没有胡子,收拾得甚是整洁。
“所以我们兄弟俩就专程在这儿候着,龙四爷还当真给面子。”另一个接了口。
“连声儿都一样,当真奇了。”龙九小声道:“不过怎麽偏偏遇着他们,真是出门不利。”
那小姑娘居然点头道:“本来遇着他们俩就够倒霉的,谁晓得他们还带了帮手。”
“鸳鸯斩从来是同进同出,有甚麽好稀奇。”淡之眉头一挑,“只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鸳鸯刀也要配上劣等流苏,端的叫人好笑。”
那两个男子连眼神都没换过,却突然同时拔出刀来!
淡之这回连眉头都没动。
血光四溅,落在地上,宛如红梅。
倒下的竟然是那七八个大汉。
龙九瞪大了眼睛:“四哥,这是演的哪一出?”
“哦,我晓得了!”小姑娘突地嚷道,“他们是被人胁迫,现在杀了这些检视的人,他们就…”
“龙四爷,你的眼光当真是越来越高了,连这种酸不溜丢的小青果子也要。”两人浅浅一笑,回刀入鞘。
小姑娘脸上一红,垂首不答。
她其实也不算太小,至少该懂的都懂了。
淡之却叹口气:“鸳鸯刀大名,今日一见,果是更甚往昔。”
两人交换个眼色,却上前单膝跪下:“龙四爷,失礼了!”
“好说好说。”淡之不着痕迹皱了一下眉头,伸手扶了二人起来,“能叫狄氏兄弟这麽憋屈的,天下也只有这一人了。”
狄氏双飞,鸳鸯夺魂。
少说百年的基业,绝非江湖上二三流的小脚色可比。
祖传宝刀一对,只传掌门夫妻二人。二人需心意相通,琴瑟和谐,方能共修本门心法。这本已不易,尚需两人进展大致相当,若有一人太缓,或是一人太急,轻则没了武功作个废人,重则配上性命。
狄家还有个规矩。若是一人不成,则夫妻同命,务求家传绝学不得泄漏。
只有一个法子能夫妻同命。
只有一个法子能永不泄漏。
莫说它残忍,世间很多事岂非更残忍,你我却甘之如饴。
子之甘露,吾之砒霜。
若是含笑共饮鸠毒,何等情意深长。
也许这就是狄家百年不倒的秘诀吧。
可是传到这一代,狄家却出了桩见不得人的丑事。
狄邧,狄阦,三代单传好容易得了对双生子,怎能不放在心尖上疼。祖宗们正发愁如何将这鸳鸯刀传下去,他们却做出了败德丧行的丑事。
若是流连风月场所,大可说句少年风流;若是贪恋男色异花,也可推说少不更事。可这两人倒真应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老话。
嫡亲的兄弟,一母同胞的血脉。就算狄家认了他们,可哪个江湖敢认狄家?
再说句不好听的,狄家撑过他们这一代,还能往哪儿传呢。
整个江湖等着看狄家的笑话儿。
世人岂非常是如此,看他人笑话,却不知自己也是个笑话。
“若非龙四爷与韩公子相救,我们兄弟只怕早已…”
淡之心里一疼,却笑道:“各人自有福气,何必谢我们?”
“龙四爷是爽快人,韩公子也非无情人,奈何天意如此。”狄邧叹口气,坚持不肯起身。
狄阦也道:“龙四爷当日与韩公子仗义相救,我们兄弟牢记心头,片刻不敢忘。只是…韩公子去的早,还望龙四爷…”
淡之笑得愈发开怀:“也没甚麽,过去了,也就罢了。若他今日在,定要请你们喝酒。”
两人却垂目道:“不敢。”
淡之豪气颔首:“有何不敢?横竖是天涯兄弟,又怎会有那许多见外…”
话没说完。
两柄刀刺进了淡之的胸膛。
有血缓缓流了出来。
狄家兄弟各自暴起,退开一丈外立住,抱拳道:“龙四爷,情非得已,得罪了!”
龙四爷望着身上伤口,摇头道:“你们竟连杯酒都不愿和我喝麽?”
狄阦道:“龙四爷,你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说。可韩公子,没有半分对你不起。”
“韩公子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说,而你,可有半分对得起他?”狄邧冷道。
“你们这群…”龙九眼一红,挥刀就想冲上去。
淡之一把拦了,扬手擦了嘴角流下的一滴:“这一刀,是我心甘情愿挨的。”
狄氏兄弟大笑道:“承让了!”
小姑娘忙着点了淡之几处大|穴,止了伤口流血,心疼道:“你可头晕?”
龙九亦道:“若是我三哥有甚麽,定叫你们两个陪葬!”
狄邧笑道:“死?我不怕。”
狄阦亦道:“死,有何好怕。”
两人轻握双手,缓道:“我们,岂非早就是死人。”
“不,他,他一直希望你们能…”
“我们是辜负了韩公子,可是,你呢?”狄邧瞅他一眼,比当下的风雪更冷,“你杀了他。”
“龙四爷,毕竟你也算有恩与我们,我们会将你风光大葬的。”
言罢,两人提刀再前。
小姑娘忍不住拦在面前:“你们好没道理,明明是龙公子让了你们,你们还想乘人之危麽?”
“乘人之危岂非龙四爷的拿手绝活?”狄氏兄弟冷笑一声,又前行一步。
龙九使个眼色,刀已出鞘,直刺一人胸前。
小姑娘的马鞭,也已卷到另一人脚下。
淡之叹口气,闭上眼睛:“此事与他们无关,还望手下留情。”
一声脆响,再睁开时,马鞭断作三段,而龙九的钢刀,斜斜插在两丈外的枯树上。
那个小姑娘满脸是血,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龙九已经晕了过去。
若你背上也被狄家鸳鸯刀砍了两次,只怕还不如他。
淡之缓缓站直了身子:“多谢。”
“我们只是要杀你,并非滥杀无辜。”
“所以我说小捕快没有交错你们这两个朋友。”淡之叹息一声,“我却没有这个福气了。”
狄邧摇首道:“也许你走快点儿,赶上鬼差心性好,将你判给韩公子为坐骑,也未可知。”
淡之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感情好。”
狄阦道:“何必与他多话?”
两人再不言语,提刀刺来。
淡之待他们迫近时,才猛地抽出无情刀来。
我自该死,可还不是时候。
一阵风过。
雪,竟下的更大了。
09 喝点酒
落雪不冷化雪冷。
诚如日出不是希望,日落并非失望。
日落岂非很美。
眼看着灿烂一点一点被青山绿水吞下,黑幕批天盖地压下来,而月亮并未就此升起。那最后一抹残红就似为一人绽放,而那第一缕黑暗,就像只因着一人绚烂。
绚烂的黑暗,岂非很矛盾。
矛盾得如同人们习惯将希望寄托在每天的日出上。就算明知道结果会如何,还是忍不住去想,明天,明天就好了。
明天,岂非是个充满误会的字眼。
其实明天会怎样,不过依旧是日出,日落,落雪,住雪,起风,止风。
对,尚有生与死。
千百年来可有变过?若谁活了几千年变个妖怪长生不死,也许就能告诉他。
可惜没有。
从来没有。
就算有,只怕它也不记得这岁月光阴,又能说甚麽。
所以淡之叹口气:“天黑了,你若醒了,就起来吃饭。”
小姑娘眨眨眼睛:“你怎麽知道我醒了?你…一直偷偷在看我?”
“四哥不用看也知道你醒了!”龙九提个食盒,一掀帘子进来,满脸忿忿,“凭甚麽要我去买吃的?我可是伤得最重的一个!”
“我是女孩子好不好!”小姑娘挤挤眼睛,偷笑不已,“何况我是因为你们才受伤的,不该好好伺候我麽?”
“明明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你倒还有礼啦?”龙九脖子一挺,气得面红耳赤。
“得了吧!若不是龙四哥救了我们,现在你就当个冻死鬼、饿死鬼、无头鬼吧!”小姑娘自己说得高兴,甚至拍起手来。
女孩子岂非在男孩子面前才更像女孩子。
哪怕只是孩子,眼角眉梢的意思还是明明白白。
淡之一声不响,悄悄起身出门。走到院子里,歪靠着亭子柱,正好看见月亮出来,挂在树梢上一闪一闪的放着光。
他竟看得有些痴了。
那天的月亮的确很亮,只是不圆。牙形的缺口就像人的心,风灌得进,云遮得住,却不为所动。
客栈住得下人,如何住得了心。
所以常住客栈的,若不是没有家,就是没有心。空空荡荡四面心墙,就算堆着满屋金玉锦绣,还不是一样失落。
与其如此寂寞,还不如去住妓院,找个粉头来乐一乐。抚琴吹箫,柔荑在握,杨柳纤腰,粉颈皓肤。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银子是甚麽,买不到月落,买不到黄昏,还不如早早扔出去,免些负累。
淡之银子赚的不少,花得也快,所以他作杀手。
龙四朋友交的不少,忘得也快,所以他作大侠。
大侠不记得眼前人是谁,岂非是常事?
何况,所谓朋友,无论是淡之或是龙四,都要不起。
淡之是淡之,龙四是龙四,虽是同一个人,恰如镜中自观,左右仍异。
难得有人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