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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帐本,宝生点了点了。
千涛这人十分的懒散,何况是抄写这种无趣需要耐性的事情,他实在是没兴趣。
船上精通回文的,其实还有个通事,就是那个深眉目的占庆新,但这份帐本却不是他能碰触的东西。
帐本里有裕丰泰多年交易的记录,属于内部的信息,不是外人能随便看到的。
从这点也可以看出孙昕颇为信任千涛。
宝生是抄写到一半,才大致知道了帐本的内容,(因为他不认识的词句会问千涛,逐渐也读懂了帐本)才意识到这份帐单的重要与机密性。
他也知道千涛当时叫他来抄写,想必是认为他无论如何看不懂抄写的内容,而且认为他只是个孩子,也不会对这种只有行家才会觉得有价值的东西感兴趣。
进入千涛的起居室,见千涛像往常一样,咬着笔头在阅读着那份回人图经。他虽然已经翻译而且重绘了其中一部分,但还有另一部分没能整理好。
主要的困难在于将回人航海的航程记录改成宋人的针路记录,需要大量的计算与核对。
“蒲公子,我昨夜抄写完了大食国那赛阿的|乳香交易帐单,今晚要抄写哪一份呢?”
宝生坐在书桌一侧,翻开帐本,抬头问千涛。
“那你抄写谢赫的那几份帐单,等下,我拿给你。”千涛头抬头说道,刚要起身,宝生就拿出了一份帐单,递给了千涛。
“是这几张吗?好像都是关于没药的交易,不是香料的。”宝生自然而然的问道。
千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带着几分惊愕的看向宝生,问道。
“你看得懂帐单?”
宝生点了点头,他不习惯撒谎,虽然他也知道他能看懂帐单内容在千涛看来不是什么好事情。
“等等,你怎么懂的?里边写的都懂?”千涛翻看着宝生递给他的帐单,继续问道。
“里边很多词句都反复的出现,而且我以前也问过你那些不懂的那些词句……我现在是能看懂。”
宝生平缓地说道,读懂词句经常重复的帐本,对他并不难。以前在纸行的时候,他也是因为有这个能力所以才管起了小帐。
“我跟你说一遍你就记得了?”千涛仍旧很吃惊,他跟宝生讲解,也只是随口说说,但却没想到宝生会记在心上。
这次宝生点了点头。
“宝生,你这聪明劲,都快赶上我了。”千涛夸张地笑道,拍着宝生的肩膀。
宝生舒了口气,他有点怕千涛知道他读得懂帐单会不让他抄写,他真的很喜欢书写这些东西,喜欢安静的坐在书房,磨墨、持毛笔,在光洁的纸上留下整洁的文字。
宝生低头抄写着那几份关于没药贸易的帐单,留意了进价与数量,心下十分惊讶,进价极其低廉,但这种药物市价却是价比黄金的。
海贸,真的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而孙家这些年贸易所得利润,是无法想象的。
* * *
孙昕时常在书房呆到深夜才会返回寝室入睡,他有阅读的习惯,而且从书房的藏书来看,他学识应当相当的渊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只怕是无所不知。
深夜,孙昕将书卷合上,起身走到书架,要将书卷放回书架时,突然停止了动作。
书架的书目不知道于何时被整理得十分规整,而且做了分门别类。
一开始宝生虽然将书架整理得整洁,但书类是混乱放置的,他识字不多,不能对书目进行分类整理,可以理解。但现在,又是如何做到的?
孙昕站在书架前思索着什么,然后低下身打开书柜,从里边取出一口木箱,打开检查是否有人动过箱子里的文书。
孙昕知道宝生只读过一年私塾,认识的字不多,根本无法读懂完整的文章。
但现在他怀疑宝生是否真的读不懂,真的只读过一年私塾?
孙昕之前之所以不安排仆人伺候自己的起居,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需要的是一位最好不识字、诚恳、为人细心,聪明又听话的仆人,而这样的人显然不好找。
他即不能忍受一个粗野没教养,愚笨的人照顾他的起居,又不会找一个读过几年书,识字的人。他的书房里经常有相关的贸易往来文书,甚至是好几本私密的帐本,除此,还有记载船队各方面信息的航海笔记。
这些东西,都不是一个外人该知道的。
箱子里的文书与帐本并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也可能是看过后照原样摆放。
孙昕将箱子放回原处,阴沉着脸坐在书桌前。
他疑心很重,他这个人就算是认识多年的人,他也不会轻易相信。千涛算是个例外,除了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外,还在于千涛本身就是个对谁都无害的人。
这可以说是商人的本性,也可以说是天生的冷酷。
夜已深,孙昕不可能为这事唤醒宝生,要他对质,他一向是个不动声色的人。
清晨,宝生将早点送进孙昕居所的时候,孙昕也没有问过宝生任何事情。
正午的时候,正巧千涛将帐本拿去孙昕书房,说是他整理完了帐目。
孙昕翻看着帐本,脸色有些难看。
“整本帐本,你亲笔写的不到五六页吧?”孙昕粗略翻看了下帐本,平淡问道。
千涛郁闷地抓着头,他虽吩咐宝生不要告诉孙昕他还帮他抄帐本,但却忘了孙昕会认笔迹。
“那个,大部分都是宝生帮忙抄写的。”千涛讪讪笑道。
“说起来,宝生这小子值得培养,真是聪明。”千涛赞道。
“你不知道这小子多厉害,只要他抄写过的词句,都能辨认,告诉他词义与读音,他也能马上记住。”
千涛赞不绝口。
“这么说,他能读懂帐单。”孙昕只淡然问了一句。
千涛脸上的笑容没了,望着孙昕。
“他是能读懂,读懂这些对他也没用,他还只是个孩子。”
千涛觉察苗头有点不对,赶紧澄清。
“你疑心也太重了,宝生就算是读懂了,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你说他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难不成还是别家商号派来卧底的。”
千涛越说越觉得好笑。
“他确实不能做什么,不过记忆力如此之好的,倒是少见。”孙昕冷淡地回道。
“是啊,我觉得他这样的很适合当主簿,掌管货物,记帐,日后不可小视。”
千涛显然没留意到孙昕脸上的冷意,虽然他是知道孙昕是个多疑且缺乏情感的人。
夜晚,宝生如往常一样在书房收拾,孙昕这次没有离开,坐在书桌前看着他。
看着宝生将桌上堆放的书卷熟练的放进书架,很细心的按分类摆放。
“你读过一年私塾是吗?”
孙昕问道,望着宝生那清瘦的身影。
“其实也没有一年,初春入的学,冬至的时候就没读了。”
宝生回道,还回头对着孙昕微微笑着,他很感激孙昕让他照顾他的起居,整理书房。
“第一年就教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之类的?”
孙昕淡然问道,打量着宝生那张清秀的脸。
“《千家诗》要第二年才会教完,我没读过。”宝生摇了摇头,诚实回道。
“哦,那你是如何将这些书目分类的?”孙昕淡然问道,他的藏书,门类众多,有些甚至是很生僻的,宝生却能成功的将它们分门别类。一个只读过《三字经》,《百家姓》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了这些。
宝生放书的动作停止了,他回过头看着孙昕。他的脸色甚至有些苍白,眼神带着几份忧郁。
他的初衷是好的,他只是想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所以努力的整理书房里的书,将每本书按类别摆放,方便孙昕取拿。但他不曾意料到,孙昕会如此的敏锐,如此多疑。
“你是否看过航海笔记?”孙昕继续问道,口吻仍旧平淡,但无疑的这是在质问。
宝生先是有些愕然,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意料到孙昕会质问他这个。
宝生摇了摇头,然后将头低下了。
他确实没有看过,即使每次收拾书桌的时候,都会收拾到这本航海笔记,但他知道这是孙昕私人的东西,里边记载的大概也有些隐秘,从不曾去翻看。
“那么,书柜里的文书与帐本?”孙昕继续问道,他看着宝生,他最不能容许的,就是他人对他有所隐瞒及欺骗。
宝生拿在手上的书掉在了地上,他弯下身拣起它,然后缓缓抬头看向孙昕。
“我没有。”宝生回道,他很平静,或者说竭力表现得很平静,即使他的眼圈微微红了起来。
孙昕没再说什么,他留意到了宝生消瘦的肩头在微微颤抖着。
宝生将最后一本书放回书架,然后默默离开了书房。
孙昕面无表情的看着宝生离开,起身走到书架前。
其实,即使宝生阅读过文书、帐本与航海笔记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但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宝生确实很聪明,如千涛所说,但再聪明也有个程度,没有人能无师自通,天生就能识别他能力范围所不及的事物。
孙昕打量着书架,宝生真的是整理的非常好,不只是分类,且根据他的阅读习惯,安置了书卷位置。
训诂类的书卷孙昕平日几乎不去翻看,就被放置于高层,孙昕浏览了一下书目,发现少了本《说文解字》。这本书,被单独地摆放在低层。
孙昕抽出了它,翻了翻书页,突然手停止住了,他的表情呆滞了一小会儿。
是的,这本《说文解字》本来是崭新的,因为他甚至一遍也没看过,他并不需要这样一本字典,但这本书却有频繁翻阅过的痕迹。
孙昕很快出了自己的居所,前往宝生的居住的小房间,推开了门却不见宝生,于是离开官厅,上了甲板。
海风寒冷,天上一轮明月。
在主桅杆下,孙昕看到了宝生。
他哆嗦着身子,痴痴望着月光下起伏的海面。月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脸上有着泪痕。
他就这样默默的流着泪,委屈,伤心。
这十六载来,恐怕是第一次遭遇到这样的情景,他因为贫困遭人白眼过,苦楚过,但却从不曾在他尽心尽力,渴望得到一丝认可与赞誉的时候,遭到这样的置疑与伤害。
孙昕远远地看着月光下抱着双肩哭泣、冷得直哆嗦的少年。他听着耳边的一阵阵的海涛声,静静的站着,没再走过去。
第五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千涛从庆新的房间走出,返回自己的居所,走过灯火昏暗的大厅,见到有身影从官厅外廊进入。
深夜,海风寒冷,这时候船上的人不都是窝在被窝里吗?谁还跑去甲板吹冷风。
千涛于是停下了脚步,留意来者,却见是宝生。
“蒲公子。”宝生礼貌地问候道,他也看到了千涛。
“三更半夜的,你怎么跑甲板去了?”千涛不解地问道,然后打量着只穿着薄衣的宝生。
“我睡不着。”宝生低缓地回道。
“你怎么了?”千涛看着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