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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这一生,便是曾经贵为皇后,可从皇帝的谕旨中来看,竟是这一生都没能留下皇帝夫君的半点情意去。
无论身为皇后,还是只是女人,她这一生至此,都不能不说是一败涂地。
。
皇上下了谕旨,这消息才在前朝后宫正式传开。
后宫众人听罢都是呆住。
不管曾经为敌还是为友,说不上是痛快还是怜惜,总归是都没想到那拉氏竟然这么忽然就死了。
且恰恰死在这么个特殊的日子——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说鬼门大开,佛家说施舍六道苦难,倒仿佛是个最合适令人死去的日子似的。
婉兮静静沉默了片刻,这一刻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若是从前年轻时得了这个消息,她必定是痛快地大笑一场,或者大哭一场去;可是此时她早已经在与那拉氏的这二十多年的争斗中,大获全胜了去。至此那拉氏的生与死,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过去的那一年里,那拉氏活着,却也跟死了没有分别了。
婉兮只是起身到东暖阁小佛堂去,向佛像拜拜罢了。
语琴走进来,看见婉兮面上的恬淡无波,便也笑了,“路上听你那一席不惑的话,我也受了不少的启发,这会子得了这个信儿去,我自己都到镜子前头去照。我以为我会哭会笑、会喊会叫,却结果什么也没有。”
“我又不甘心,这便赶紧往你这儿赶。看得你也这般模样,我倒是终于能放下心中这块石头,释然舒一口气罢了。”
婉兮走过来握住语琴的手,“只是在什么年纪办什么样的事儿去罢了。从前咱们年轻,二十多岁的时候与她当面斗嘴,三十多岁学着暗中筹划,待到如今已经四十岁了自然也该学着放下和忘记。”
“咱们的日子啊,总归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在乎的人活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从去年她就已经没本事再伤着咱们,那咱们就也自然该将她从咱们自己的心里给剔除了去。”
语琴又松一口气,“可不是么!便是咱们从前吃了她那么多亏,可是到如今皇上已经替咱们做到了这个地步去,那咱们便什么委屈都可以放下去了。”
玉蝉走进来,眉眼之间有些神秘,“回主子,京里永常在给送了信儿来。”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语琴走上前去接过信封打开,原是一份内务府掌仪司所开列的一份“所有用过什物、钱粮的数目清单”。
营造司成造金棺一分,领取杉木见方尺五十九尺七寸二分五厘;楠木匠六十六工,每工银一钱五分四厘,共银十两一钱六分四厘。
成造八字墙二扇,领取杉木见方九尺七寸九分三厘;楠木匠二工,每工银一钱五分四厘,共银三钱八厘。
成造板凳二条,领取杉木见方尺十一尺三寸七分七厘;楠木匠六工,每工银一钱五分四厘,共银九钱二分四厘。
办买铺地面席五十领,每领银八分,共银四两。
办买连二绳五斤三两,每斤银二分二厘五毫,共银一钱一分六厘。
送运金棺雇夫六十四名,每名银四分,共银二两五钱六分。
运送罩架等项什物共用夫一百八名,每名银六分,共银六两四钱八分。
拆安墙顶办买瓦片灰斤,共用银四两四钱七分三厘。
办买木柴三千斤,每千斤银二两八钱,共银八两四钱。
办买炭二百六十斤,每百斤银七钱二分,共银一两八钱七分二厘。
办买煤五百斤,每百斤银二钱八分,共银一两四钱。
雇觅杠夫三拨三百六十六名,给二日夫价银,共银九十七两三钱五分六厘。
饽饽桌十四张,每张价银二两,共银二十八两。
羊七只,每只价银八钱,共银五两六钱。
以上,通共用银二百零七两九分七厘。
看过这个数目字儿,便是婉兮和语琴都觉惊讶。终究永琪丧事预算还有一万多两银子,胡博容的治丧都有一千两银子;那拉氏好歹也是正宫皇后,却只用了二百零七两!
便是民间百姓,稍微殷实些的人家儿,办丧事儿也不会是这个数目。
。
看罢了总银两,回头再逐个儿细看类目,便更叫人心惊。
语琴指着那清单里,“皇上旨意里说,她的丧仪可照皇贵妃例,可是婉兮你瞧,内务府给她造棺所用的木材,竟然是杉木。而皇贵妃的金棺,该用楠木。”
“再者,皇贵妃金棺,抬棺民夫该有九十六人;可是内务府奏呈给她的,只是六十四人。这便连贵妃、妃的丧仪都不够,而只是嫔位与贵人的规制。”
婉兮也是扬眉,却也只是淡淡点头,“内务府这样奏呈倒也没错。终究她是被皇上收回皇后、皇贵妃、贵妃、妃的四份册宝。那她从去年起,已经是妃位以下,那便只能以嫔位规制来行事了。”
”还有这饽饽桌……”语琴都摇了摇头,“竟然作价只每桌二两银子。”
婉兮的父亲清泰当年就是承办饽饽的内管领,故此婉兮对这饽饽桌的规制最是清楚不过。
“姐姐说得对,这饽饽桌的作价,皇上皇后为每桌八两,皇贵妃与皇太子为每桌七两三分四厘,贵妃、妃、嫔、皇子、皇子福晋为五两四钱四分,贵人每桌四两四钱四分。”
“就连常在、答应、官女子的饽饽桌,都要三两三钱三分一张。就连最低等的满席都有每桌二两二钱六分的作价。而她,只有二两……若不是看在中元之夜的份儿上,不能令任何亡魂空腹而归的份儿上,才勉强给了这样的数目吧。”
语琴又道,“还有这飨祭的羊,也不对呀~”
婉兮点点头,“若按皇贵妃例,便是初祭,都要用羊二十一只,而非她的仅有七只。”
“还有这每只羊的作价仅有八钱,而本该祭祀羊每只作价应有一两三钱,她这只有半数而已。”
细算到此,就连语琴都只能摇头了,“真是的,这会子我都要有些忍不住可怜她了。”
玉蝉在旁边听着,忽然道,“二位主子,奴才还有一事有些不明白——便是皇后薨逝的消息,留京办事的王大臣能用六百里加急,次日便驰马递送到避暑山庄来。可是,内务府大臣们这份清单却又是什么时候算好的呢?”
“想来王大臣们是确定了皇后的死讯,这便一点都不敢耽搁地,立即派人上马送信……那内务府大臣们这清单仿佛也不是能立时就算得出来的吧?可是皇后是昨天才死的,避暑山庄跟京里又隔着好几百里呢……”
语琴上前掐了掐玉蝉的嘴巴儿,“我倒觉着你生疑得对!这仿佛都不是她死后才算的,而是内务府大臣早就计算好了的!也许从去年她被锁起来开始,皇上就在等着她死了,于是乎这些给她治丧的标准,都是早就拟好了的。”
“要不是皇上早有私下的授意,内务府大臣们如何敢将这丧仪的标准给减少杀了这么多去?好歹皇上的谕旨里,还叫按着皇贵妃的例办呢;可是这内务府大臣们呈上的,是嫔位都不到,甚或还低于答应、官女子们的去了……”
婉兮静静抬眸,“其实这些倒都罢了,终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倒觉着她最堪怜的一处是:她终是没能亲眼看见永璂成婚……身为人母,最后的一刻最放心不下的总是自己的孩子吧?可是永璂此时非但还没成婚,甚至人在热河。”
永璂与一众皇子皇孙一起随驾热河来,此时就在避暑山庄中。也就是说那拉氏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语琴想想也是叹气,“永璂的福晋也可怜,进宫来等着大婚,结果婚期遥遥无期,却等来的是陪嫁的女子夭亡,接下来还没穿嫁衣,却要先要服丧了去。”
说着话,屈戌从外头进来回,说皇上下旨叫十二阿哥永璂,即日回京,为那拉氏穿孝。
婉兮点头,“那咱们也预备下吧。她名号未废,就还是皇后,这便说不准所有皇子和皇孙都要穿孝了。”
屈戌却道,“主子不必预备……奴才刚听传旨,皇上说今晚照样放河灯,一切中元节的规矩都如旧。”
。
当晚明月高悬,水天辉映。水上莲灯炫彩,船上岸上笑声阵阵。
婉兮与皇帝分左右,陪在皇太后宴桌旁,别说旁人,连婉兮都有一种错觉:仿佛白日里的那消息都是想象出来的,并不是真事儿。
若以太阳来喻天子,天上的月就是皇后。那拉氏昨儿刚走,怎么今晚上的月亮却还这么亮啊?
皇帝亲自为皇太后侍膳,瞄着婉兮有些走神,便特地绕过膳桌这边来,伸手进婉兮的袖口,借着那遮挡,捏了捏婉兮的手。
“走什么神哪?”
婉兮连忙回神,轻轻摇头,“是天上的月亮那么好看,我只顾着看月亮啦。”
皇帝轻哼一声儿,“那就照照镜子去。”
婉兮便是一怔,随即猛然领会了皇上的意思,不由得双颊又滚烫了起来。
皇帝将一盘西瓜往婉兮挪了挪,又冲皇太后那边努努嘴,“快去~”
婉兮愣了下儿,便也连忙捧着西瓜上前去呈给皇太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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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皇太后,自然也是已经知道了那拉氏的消息了。
婉兮小心打量着皇太后的神色。
若说皇太后无动于衷,倒也不对,婉兮站得近,能从眉梢眼角看见老太太神色之间的一抹疲惫去;可是若说皇太后十分动容,那就更是谈不上了。皇太后今晚看灯的兴致颇高,还不断亲自赏下克食,叫放入莲灯,随波逐流而去。
婉兮心里有了底,这便亲自用银钎子将西瓜籽儿都给剔出来,然后才将西瓜呈给皇太后去。
皇太后接过西瓜,也盯了婉兮一眼。
婉兮自是小心,面上不喜也不悲。
皇太后还是叹了口气,“皇贵妃,终究是你的福气大。”
婉兮淡淡回道:“在皇额娘跟前,哪儿轮得着说媳妇儿的福气去?照媳妇儿看,如今咱们大清天下,谁的福气都比不上皇额娘去。”
皇太后咬了一口西瓜,“嗯?你这西瓜竟是温的?”
婉兮点头,“方才媳妇儿将西瓜隔着盘子,焐在热水上‘腾’了一会子。虽说天儿还不凉,可终究已是七月十五了,这承德是山城,皇额娘吃口温的才好。”
皇太后只能又是低低叹一口气,“皇贵妃,你有心了。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心意也没断过,我并非不知。只是……”
婉兮抬眸淡淡而笑,“那皇额娘便记皇上的好儿吧。若不是因为皇上,媳妇儿哪儿能有机会进宫,又哪儿能有福气到皇额娘跟前来伺候呢?”
“皇额娘若有恩典,便都给了小十五和小十七去就好。他们是皇子,是皇额娘的孙儿,皇额娘疼着他们,便是疼着媳妇儿了。”
此时越发明白,老太太是越老越顽固。婉兮从前还存着能用自己的心去改变皇太后的想法儿,可是到如今,她反倒将这个心思一点一点地撇淡了。
只要老太太能对孩子们好,只要老太太不将对满汉之分的偏见也放在孩子们身上就行。那至于老太太怎么防着她,故意与她保持着疏离,那她倒没那么在乎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江山可是皇上的江山,她还得帮皇上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