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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禧跟着跨进了门槛。一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屋子前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因为长着青苔野草,石板都成了黑绿色。一口井周围围着井栏,辘轳吊在一个弯弯的铁杆上,一根葡萄藤缠着铁栏杆,上面结着青色的小小的果实。
随着拐杖笃笃的声音,一个穿着俄罗斯民族服饰的老太太缓缓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她长着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绿莹莹的眼睛,像夜里的猫眼,一个鹰勾鼻子更让她的面相显得和童话里的巫婆有几分相似。
看见莫傅司,她生气地扬起拐杖,“我的老天爷,就知道是你个兔崽子,从小就是这样,你就不能好好按次门铃吗?”
莫傅司两手一摊,“你知道我一向怕麻烦。”
“Званый– гость;анезваный– пёс。”(俄罗斯谚语:被邀请的是座上客,未被邀请的是条狗)。”老太太一面骂,一面生气地将拐杖连连挥舞。
莫傅司只当看不见,踏上石磴往屋里走去。
温禧清楚地感觉莫傅司和这个老太太关系匪浅,然而她不过是莫傅司的“随行”,哪里好意思跟着他往里头闯。不想莫傅司忽然转头,不悦地朝她说道,“还傻站着干嘛?”
老太太一双绿眼睛立刻探照灯似地直在温禧身上转溜。温禧被她看得发窘,用法语喊了一声“您好”便匆匆上了石磴。
刚进了内室,就看见一个神龛,里面供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瓷质爱神像,神像底座上有两句英文铭文,来源于伏尔泰给法国梅仲宫堡园里的爱神像所做的铭文:
不管你是谁,她总是你的师傅,
现在是,曾经是,或者将来是。
神龛下是壁炉架,大理石的台面上搁着黄铜座钟,左右还有两支黄铜烛台。红绸的窗帘用系有坠子的丝带束起。西洋式的家具皆是上好的木料。总而言之,这间屋子的布置给温禧的感觉和莫宅很有几分相似。
莫傅司姿态随意,他坐在一张摇椅上,正惬意地晃着身体。
老太太也进了屋,抬起手杖拄了拄地,用俄语问道,“她是谁?”
“女人。”莫傅司漫不经心地又晃了几下摇椅。
“噢,老天爷,你有时候可真是讨厌得像头奥德萨的驴子!”老太太嘴里嘟哝道,手里却在泡茶,拿点心。
莫傅司毫不客气地拿起盘子里的树莓小馅饼,咬了一口。温禧看着他的动作,愈发坚定了他和这个老太太关系非同寻常。正寻思着,老太太突然端起莫傅司面前的瓷盘,嚷嚷道,“真是不像话,你的绅士风度都被狗熊吃了吗?”一边端着瓷盘走到温禧面前,将盘子递给了温禧。
温禧赶紧双手接过来,用英语道了谢。
老太太忽然笑起来,用法语答道,“我听得懂法语。”
温禧脸有些泛红,为了掩饰窘态,她连忙拿起一个小馅饼,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树莓酱美味得让人几乎把舌头一并咽下去。
“您的手艺实在是棒极了,真的非常好吃。”温禧真心实意地道谢。然而她刚想把盘子递还过去,莫傅司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从横里伸出手去接过了盘子,一面将盘子里最后一个馅饼塞进了嘴里。这样的他,和平日里冷若冰霜判若两人,即使他面部还是没什么表情,可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像你忽然发现原本一直待在神坛上的先知其实和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食五谷杂粮。
有铃铛声响起,一条白色的小狗一阵风似地从里屋冲出来,朝莫傅司狂吠不已。
莫傅司眉毛立刻蹙起来,“哪里来的疯狗,吵死了,快把它撵走!”
老太太抬起手杖给了莫傅司一下,“它是我的狗,叫阿卡。”说完蹲□抱起地上的小狗。
女孩子一般看到这种毛乎乎的小动物都会控制不住地想靠近,温禧也不例外,她忍不住走近了看这条小狗。小狗生着一张可爱的脸孔,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湿咻咻的鼻头,在主人的怀里扬着头看住温禧。
软软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温禧伸出手去,轻轻地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狗用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养这种又吵闹又掉毛的东西,真是受不了。”莫傅司一脸不悦地抬脚进了里屋。
叶芙根尼娅无奈地摇摇头,朝温禧说道,“你陪阿卡玩一会儿,我和莫洛斯有些话要讲。”
“好的。您随意。”温禧接过小狗,彬彬有礼地答道。
里屋里,莫傅司静静地站在一扇窗前,看着窗外长势茂盛的凤尾草,一蓬又一蓬的凤尾草随着阳光的照射角度幻化为浓淡深浅不一的翠色,像鸽子脖子上的羽毛一般时刻变化。
“外面那个姑娘在你心里不一般吧?”老太太开了口。
“您想多了。”莫傅司神色淡漠。
叶芙根尼娅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珐琅鼻烟壶,在鼻底下嗅了两下,继续追问道,“带回了莫斯科不够,还带到了我这里,这样还叫我多想?嗯?”
“带她回莫斯科是为了在庄园里吃饭前有人帮我试毒,带她来这里是为了避免我还要重新费工夫找人试毒。”莫傅司语气相当冷酷。
老太太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还是这种别扭的个性,时时刻刻都不忘要把自己打扮成恶人的形象,唉!”
“费奥多罗夫家族没有一只羽毛干净的鸟儿。我也从来没做过好人,一次都没有。”莫傅司垂下了眼睫,看不出表情。
“当年如果不是你,你母亲……”
“我没那么伟大,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已,跟着维克托,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莫傅司断然打断了叶芙根尼娅的话语。
老太太一双碧眼深深凝望着莫傅司,神情悲戚,“莫洛斯,收手吧。你明明不稀罕。”
“Попалвтопн;служипанихиты。”莫傅司微微勾了勾薄唇,冷冷地吐出一句谚语来。
做了神甫,就得主持葬礼。不干则已,干了就一干到底。叶芙根尼娅知道,谁也无法阻止他了。
叶芙根尼娅和莫傅司很快一齐出了里屋。堂屋里那只叫阿卡的小狗正快活地围着温禧直打转,短短的尾巴一跳一跳,项圈上的铃铛也随之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温禧逗弄着阿卡,线条优美的嘴唇微微上扬,形成绝美的弧线。妩媚的眼睛也因为微笑变得比往日更加生动。这样的她,浑身上下像撒满了金灿灿的阳光,美的令人窒息。
老太太含笑望了一眼神态怔忡的莫傅司,眼睛里满是调侃之意。
莫傅司面无表情地别开眼睛,淡淡道,“我要出去,你待在这里,侯爵夫人会指点你窄门里名媛淑女的必修课的。”说完翩然离开,只听见皮鞋在石蹬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温禧有些惊奇地看着老太太,侯爵夫人?
叶芙根尼娅则瞪住莫傅司离开的背影,这个兔崽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记仇啊。
“怎么,我看着不像侯爵夫人吗?”叶芙根尼娅丢开手杖,站直了身体,拿起茶几上的湿手巾仔细擦了擦脸,随后仰起脸朝温禧微微一笑。
温禧惊奇地发现叶芙根尼娅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变了,原本耷拉的眼角一下子不见了,胡桃纹一样的皱纹也消失了泰半,哪里还有刚才那种老态龙钟的样子,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像两颗绿宝石,让人不敢逼视。从这些残存的风韵里,温禧相信叶芙根尼娅年轻时定然是光艳照人。
“很吃惊,是不是?”叶芙根尼娅连声音都变了。
温禧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化妆术,还有假声,都是雕虫小技罢了。”叶芙根尼娅笑起来,“我是莫洛斯母亲当年在俄罗斯艺术科学院的朋友。也是库拉金家族的长女,后来嫁给了阿列克谢,”侯爵夫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很快又接口道,“嫁给了阿列克谢侯爵,后来因为一些缘故,我不希望被人找到,这才不得不掩饰身份住在这里。”
从叶芙根尼娅提到丈夫时不自然的神态和语气温禧猜测这个“分居”十有八九和侯爵脱不了关系。
叶芙根尼娅苦笑了一下,“看来你已经猜到大概了。不错,在所谓的上流社会,所有的婚姻几乎都是各种权力、财富、利益、资源的优化重组,通过联姻将毫无感情的两个人捆绑在一起,然后繁衍子女,彼此没有感情却要在一起生儿育女,这和实验室里的白老鼠有什么区别?曾经我很幸运,我和阿廖沙自小就相识,彼此相爱,二十二岁那年我就嫁给了他。”
说到这里叶芙根尼娅面孔上的神情变得抑郁而痛楚起来,“我无法生育,而阿列克谢必须有男性继承人才能得到爵位。后来他在外面有了情妇和私生子,被我知道了,我实在无法接受,找人将他的情妇和那个私生子一并解决了。”
果然不外乎这些恩怨情仇,从叶芙根尼娅无意里使用了阿列克谢的爱称“阿廖沙”,应该是到今天还没有放开吧,温禧忍不住在心底唏嘘不已。
“在你的印象里,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叶芙根尼娅突然发问。
站在罗马窗前,任由冰凉的雨水侵袭,浓重的暮气环绕着的他;低着头专心致至握着她的脚踝为她穿鞋的他;颠鸾倒凤后冷酷决绝离开的他;为她买下刻有“欢喜”二字的白玉印章的他;里仁巷里冷淡地用简简单单十个字安慰她的他;用沉醉的口吻讲着如何毒杀哥哥的他,……温禧只觉得脑子里无数关于他的细节片断蜂拥而至,她从未看清楚他,也拒绝看清楚自己的感情,
豢养蛇这种危险宠物,狂妄嚣张,刻薄狠毒,冷酷无情,享乐主义者,渊博到深藏不露,除却偶尔流露出些许的人的情绪,大多数时候,他就像一块金属,灰色的金属,却依然迷人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嗫嚅了半天,温禧垂下眼帘,梦呓似地说道,“他,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黑洞,吸引力强到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天体。
而他,就是她的黑洞。
叶芙根尼娅了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似地说道,“落在一个人生命里的雪,我们不可能全部看见。”说完叶芙根尼娅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对了,你会跳舞吗?”
温禧明显不大适应这种跳跃性思维,结巴道,“跳舞?不会。”
“一点都不会?”叶芙根尼娅似乎不太相信。
温禧摇头答道,“一点都不会。”
“好吧,我来教你!今晚估计用得上。”叶芙根尼娅一面姿态优雅地起身去了内室。
再出来时她完全变了样,繁复的民族服装已经被一条宝蓝色的绸衣裙取代,衣服式样简单,剪裁合度,行走时会发出一阵轻轻的悉索声,浑身散发着说不出的高贵气质,让人不由自主肃然起敬。
“圆舞听过吗?也就是华尔兹。”叶芙根尼娅漂亮地做了一个回转的动作,宝蓝色的裙摆旋成一个完美的圆。
温禧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舞,男女成双成对地踏入舞池,围成一圈或排成两行,不停地交换舞伴,除却偶尔逗留驻足,圆舞,和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圆周,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你选择跳下去,终归会遇见心尖上的人。
“来,跟着节拍练习基本舞步。在圆舞里,对于女士来说,几乎只有前进与后退的动作,转度则全部由男士来完成。”
“很好。再学着摆荡身体,想象你是一根水草,在河水里随波逐流。”
“舞步里所指的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