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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红领章,这说明他不是军人。他的裤子是深灰色的高级呢料,那种每米要售三十元左右的档次,相当予一个工人二十天的工资。他头上搽着发蜡,脚蹬一双擦拭得锂亮的黑皮鞋,左手衬衫袖口下端,露着一只金表。这是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矜夸倨傲的青年。我猜不透他的身份,怎么在文化革命中还穿着得那么讲究,他的衣着完全可被指责为资产阶级化的装扮。他不怕被当作〃敌人〃?
几年后,我才知道,他的外型,代表了某些军队高干子弟的形象。他的军便上装,是暗示他与武装部队有关联,因此他执有某种法权。他们父亲的官位,又授于这些青年一种特权,令他们有别于其他造反派。他们将家庭背景,作为往上爬的捷径。
这些军队高级将领的子弟,成了中国的〃后门人物〃,可以与警方交涉押放罪犯的恶讼师。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任何问题,从分配房屋到调动工作,直到进出口贸易。因为他们能利用自己的私人圈子内的社交网满足此种要求,而不必经过政府有关部门的批准。即便是香港的商人,为了急于要与中国订立理想的商业合同,也首先得向这些时髦青年〃进贡〃。一般常见的是给他们安排合适的工作,以使他们可以自由往返香港,走私黄金、白银及出口中国文物,又把电视机、录音机及手表等再贩回中国。
〃回答!回答!〃那位衣冠楚楚的青年大声叫嚷着。我看看他,又掉眼看看审问员。但后者却只顾盯着自个眼前的文件,看得出那青年中途打断他的话语,令他很不高兴。
〃我笑,是因为这事很滑稽。〃我说。
〃什么滑稽?〃他问。
〃整个会场。〃〃你解释一下。〃〃你看不出吗?陶方在说谎,而且说得很拙劣。但你们却信了他的谎言,还要让他回家去与家人团聚。那不是很滑稽吗?〃〃陶方没有说谎。〃〃没有?那么你意思就是,他果真是个特务了?如此看来,你们不把一个货真价实的特务判死刑或重刑,反倒把他放回家去,那不是更滑稽了?〃〃别去管陶方,管管你自己吧?你想回家吗?〃〃我当然想回家。我要求彻底平反。我要求政府在北京《人民日报》和上海《解放日报》上,刊登道歉启事。不过我不愿说假话,我要根据事实真相来陈述一切。〃我细细打量着这个衣冠楚楚,里面却只是一包草的青年,他怎么竟然觉察不到,我纵声大笑只是要破坏他精心策划的会场而已。忽地他跳起来,紧张地嚷叫着:〃低头,低头!把头低下。我不允许一个阶级敌人,两眼像探照灯那样盯着我。〃坐在他边上的男人,肯定是个走狗的角色。他很快站起来,踱到我身边,伸手猛按我的头部。
〃我习惯在对人讲话时,一定要看着他。如果我这样让你不自在了,那对不起了。你要我背对着你坐吗?〃因为犯人的座椅是固定在地上不能搬动的,因此我只好转过身体,面朝着墙上的毛泽东像。我从眼梢角里瞥到那审问员咬住嘴唇在暗暗好笑。
〃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否英国特务?你愿交代吗?〃那青年问。
〃我不受任何人指使,我不是特务。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我面对着墙上的毛泽东画像毫不含糊地说。
〃你是个特务!〃那青年怒冲冲地号叫着。
〃我不是。〃我摇摇头。
〃我们有事实根据,证明你是特务。〃〃那你把它摊出来。〃我又转过脸去逼视着他。
〃你听见你那老同事今天上午的揭发吗?〃〃他们没有证据,仅是些被迫提出的指控。〃〃你别着急,我们会给你具体的证据的。一点、二点、三点、四点……我们可以举出一长列你的所作所为。但待到那时,你再想要从宽处理,那可就太晚了。〃〃假如真是一个特务,那就不能对之从宽处理。一个真正的特务,不管其交代与否,就是要枪毙。〃我表态。
那审问员起身接着说;〃现在回牢房去,把上午参加会议所听到的再回忆一下。它们并不全然是谎话,有些是十分严重的问题。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可笑的。〃说着他就出去了,看守再把我带回囚室。
在我回到女牢时,看到那厨房的女人围着白饭单,推着一辆堆得满满的饭盒的小车在送饭,饭盒里装着山芋。两个劳改女犯在一边帮着她。虢看见一片金黄色的山芋盒中,有两盒白米饭铺着青菜夹杂在其中,显然,还有一个囚犯也吃白米饭。
我刚刚回到囚房内,那份白米饭就从小窗洞里推进来。
我齿龈一直出血不止,因此吃饭前总先得嗽嗽口,否则吃进的东西总会有满罪血腥味。咀嚼对我,已是很感困难了。而所供的青菜,一般总是又老又硬,因此吃一顿饭,总要花掉我较长时间。因为还要还碗筷,所以我就在监狱小卖部里买了一只塑料小匙。我坐在床沿边,把米饭和青菜从饭盒里挖到杯子里,将饭盒和筷子洗干净后先还给厨房里的女人,然后开始用小匙,慢慢地享用我今天唯一的一顿米饭,细嚼缓咽着。我一边吃一边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一切。
我想虽然今天我接连挨打,还上了铐,但整整一天,我还是有收获的。我了解到过去公司旧职员的遭遇,也对自己的未来比较乐观。遗憾的是,他们中好多人都承受了不堪想象的压力;另外还有一些未见他们在大字报上签字的,也没有出来揭发我的同事,我不知道他们近况怎样?他们是否还活着?
就陶主任来说,他的表现实在太软弱了,不过我会原谅他的。他哽咽啜泣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旋,这是一个受迫害的灵魂,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发出的呻吟。
天气转暖了,我也有好几天不再浑身痉孪哆嗦了。我在考虑,是否要把我那件羊毛衫洗净收藏起来。我得把我的冬衣保管好,因为这些东西在监狱小卖部是无货供应的。上帝知道,我还需在这个看守所里呆多久。我和这些极左分子的抗争,实质上是一场持久战。我不能死。我刚刚躺下,那值班看守来到小窗洞口,她轻轻打开小窗,低声说:〃你要洗个热水澡吗?〃这是个多么出乎我意料之外又令我欣然接受的建议!在冬天,因囚室内用冷水洗澡太冷,犯人被准每月洗一次热水淋浴。我总是在计算着什么时候,又可洗个热水澡了。那天下午,在我受审回来时,整个傍晚,我都看到那些女看守川流不息地出入于浴室,现在看来,她们已全洗完了,所以那看守就让我去利用管道里剩下的热水洗个澡。
我从床上跳起来,抓起肥皂盒和毛巾,就跟着她去淋浴室。我就着热水笼头洗头洗身。奇怪的是,自那天我勇敢地为他们过去的领导人刘少奇辩护之后,有些看守的态度有了显著的变化。我洗完后,就轻轻溜入牢房,不久,那看守就把门锁上了。
第二天下雨了,既不是冬天那种刺骨寒碜的阴雨,也不是暑天里电光闪闪的雷雨,而是那种烟雾蒙蒙的涓涓细雨,它悄然无声地滋润着大地,唤醒了沉酣的绿原。它告诉人们,大地春回。我最喜欢一场春雨过后,大地散发出的那阵芬芳之气,它带来了新的希望,意味着潋滟芳馨的鲜花和萋萋幽幽的碧草。冬天向我道别了。稍为好转的伙食、维他命丸及看守态度的改善,令我感到处境在转危为安。我为自己能战胜迫害而存活下来而欣慰、乐观。对前景我已不像过去那般忧郁了。
这种舒畅的心理感受一直维持到第二天,当我又被召去审讯时,我精神抖擞地跟着看守走了。这次唯有那个青工与那衣冠楚楚昀青年坐在高台后面。
我进入审问室后,看守就把门关了。那青工向毛泽东画像挥挥手,我鞠了躬。他要我读下面这段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你爱英国胜过中国吗?〃他问。
〃我是中国公民,自然更爱中国。〃我回答。
〃假如我们不涉及'公民'这个词,你还是更爱中国?〃〃我血管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当然我更爱中国。我一直是个爱国的中国人。〃〃一九四零年你在美国?〃〃是的,我在那里呆了几个月。〃〃你在那里演讲过吗?〃〃是的,我作了几个有关日军侵华的讲座。〃〃我占有材料,证明你曾在那里做过颂扬英国战绩的报告,你是在纽约电台演播的。你燕京大学的朋友听到了你的演播,现在他们对此作了交代,并提供了我们这些材料。可能你还在其他地方作过这方面的演讲。在你回到重庆后,在国民党电台里也做过宣传。你声称英帝国主义为英雄,他们在没有取得最后胜利前绝不投降。是否是英国政府授意你为他们作宣传的?是否在一九四零年,你已被他们召募入伍了?回答!〃〃我自英国搭乘英国客轮去纽约,众多旅客在电台节目中联谊会见。那些会见者问及我有关英国的问题,自然我就如实作答了。〃我说。
〃你为英国人作宣传。〃〃二次大战时,中英是同盟国。〃〃那不是在一九四零年。那时候,英国还协助日本人呢。你所做的一切说明,自一九四零年来,你已经是个英国:特务了。〃〃胡说。我当时不过只是一个深为英国人抵抗希特勒企图征服整个欧洲的野心,而孤军作战,付出代价和毅力所感动的一个中国旅游者两已。〃〃谁会相信你这一套。你那时就是一个英帝国主义宣传机构的应声虫,我们认为你爱英国要胜过中国。〃〃你要这么想也就只能随你。但你必须要有证据来证实对我的控告是成立的。〃〃会有证据的。我们会证实你并不爱国,不过只是借此来掩盖你的罪行。〃他从桌子里拿出一只小小的深棕色的文件夹开始翻阅着,我只能看到文件夹的背部。我很纳闷,他这么聚精会神地到底在看什么。突然他一下子把文件夹转过来对着我,我看见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五十年代初,我和一位瑞士朋友,在上海法国夜总会跳舞时照的。当时法国夜总会尚未停止对外营业,有个失业的摄影师为夜总会的客人摄了许多镜头,以每张一元钱的价格出售,为了帮助这个失业者,我们都买下了这类照片。在红卫兵抄家时,他们大约也带走了我的影集。我那位瑞士朋友的舞艺很是高超,会跳好几种花色舞步,照片上,他正在教我跳一种新的舞步,我俩都在开怀大笑。
〃你能说,这就叫爱国吗?〃那青年神情严正地说着,好像我被人勾引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
〃跳舞和爱国主义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我真的有点糊涂了。
〃你和一个外国人跳舞,而且你看上去,好像兴高采烈的,那就证实你并不爱国。〃〃和外国人跳舞就是不爱国?〃他这种攻击可真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我立刻镇静下来了,忖思着怎样与他争辩才能使我自己转为优势。我接下去说:〃我不知道,与外国人跳舞就是不爱国。但你是个英明的马克思主义者和造反派,我一定接受上级的批判。但是,即使你认为我是不爱国,我这个人还是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的。这对我来说,还是很荣幸的。〃〃什么利用价值?〃盯哎呀,'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和外国入跳舞是不爱国的。那么我与瑞士朋友一起跳舞,不就是在促使他这个瑞士人不爱国了吗?因为对他来说,我也是个外国人呀。假如我能用跳舞这种轻而易举的活动而令他人可以不爱国,那不是证明我还是很有利用价值的吗?假如行得通的话,你们只需把我送出去,和世界上与中国为'敌的外国人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