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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就肯定要安排人为他做私活。在外面站岗放哨就成了他的独门绝技。他自以很隐秘,其实在车间里是公开的秘密,无人不知。
“这家伙太嚣张了,在监舍里公开煽动犯人闹事,非给他点厉害尝尝。”在中队办公室,贾干部一边从墙角挑出一副铁链最粗的脚镣往我脚下一扔,一边义愤填膺地对队长说。
在新生汽修厂普通干事无权决定给犯人戴脚镣,这需要指导员或队长的同意。
“李乾,怎么回事?你这段时间表现还可以嘛,怎么搞的跟贾干部顶起来了?”队长听这位贾干事告了半天状后说。
显然他没有相信贾干事的一面之词,他对这位贾干事很了解。我心里清楚这位队长对我的看法不坏,我对他也有好感。这是一位不喜欢动辄就上纲上线、给人扣大帽子的管教。抓生产的主管对生产上一丝不苟、不出任何问题的犯人总是有好感的,据传他对我的看法和指导员不尽相同,但我真的不好开口说出这件事。做私活的事几个中队干部多少都有一点,如果据实把刚才的情况说出来,这位队长会不会受刺激?他会怎么想?他肯定会多少有点难堪。他是中队里我唯一有好感的干部,虽然他很少做私活,但也有,我有点投鼠忌器。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就让自己受点罪,戴镣就戴镣吧,听天由命。
在至少二十分钟的时间里,队长反复问我是怎么回事,我默默地站在那里不愿开口。他问一次我就在心里说一次:队长,你就别再问了,我是怕你难堪才不说话的。就给我镣上让我走吧。
“你看这家伙用沉默来对抗无产阶级专政,藐视政府干部,心里对我们是刻骨仇恨,不治治,像他这样的反改造分子就不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利害。”贾干事在一边不断地烧阴阳火,他生怕这脚镣上不了我的身。
“经过不说也可以,你给贾干部认个错。”队长变通了一下,看来他确实不想给我戴这个镣,也许他还考虑到我这脚前不久因工伤骨折过。
“你看他是个想认错的相?”这位贾干事听队长这样一说生怕我会开口。
我心里说:你抠错了胯子①,放心,我可以向任何人认错,就是不会向你认错。仍然沉默不语。
“李乾,我已经劝了你这半天,你再不说话,我只能认为你是在同无产阶级专政对抗,这个镣我要跟你戴上。说不说呀?你还是不说?那好吧,戴上镣到禁闭室去好好反省,想好了你跟值班的讲一声。”队长最后也只能这样了。
队长的话还没落音,这位贾干事已经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把镣往我脚上套了。直到最后我还是一言不发。
禁闭室就在犯人宿舍旁边,从中队办公室到那里还有段距离,我拖着沉重的脚镣,缓缓向禁闭室走去,内心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后悔,只是感到有点滑稽。
脚镣在水泥路面上发出的撞击声在冷清的夜晚显得特别刺耳,整个厂区都能听到。我想起当年在《东方红》中看到的戴镣长街行,当时就想过如果我在那个年代一定会像先烈一样威武不屈。可我现在算哪门子事呢?队长因为我不开口而同意戴我的镣,而我不说话是因为怕伤着了他,怕他难堪。
“贾干部,你怎么把我们老师镣起来了?他犯了么事啊?”路上碰到外队上夜班的人,他们感到很意外,就问这位贾干部。
“走开点,他戴镣关你么事?”
“那明天哪个来给我们上课呢?”
“你还真把上课当了个事?走开走开。”
但他们没走开,有两个小年青一直陪我到禁闭室门口。
三中队的电视还开着,没人把他贾干部的话当个话,大概是哪个队又进了个球,里面出现了一阵欢呼声。
这禁闭室里的号子非常小,放进一个马桶后只能挤下两个人。我拖着铁镣一进去,不由得想起十二年前刚踏进号子门时的情景。那时,对专政的概念一无所知,对问题的严重性一无所知,对可能的命运一无所知,很快就平静地进入了梦乡。现在,对自己的处境是清楚的:从大环境来说,最险恶的时刻已经过去,我的生命现在已经没有了威胁;从小环境来说,随着对生产的重视,对知识的重视,我的处境也有所改善。在犯人中我的价值观不再被认为是异类,慢慢被认同;在中队部,队长已表示了与指导员不同的看法,这是一个让人高兴的信息。眼前这点事会很快过去的,这不会是十二年前幼稚和天真的再版。
正想到这里,风门开了,露出了禁闭室值班员的脸。在这里值班的也是服刑人员,这个值班员是从三队出去的,应该说彼此都有好感。
“李乾,我给你把镣下掉,这样好睡一点,明天早上再给你戴上去,不要紧的。”他小声说。
“算了吧,不麻烦你了。”
“没得事的,真的。”
“那就谢谢你了。”看他一脸的诚意和十足的把握,我不应该太固执,应该接受别人的好意。
这一夜就像十二年前的第一夜,我很快就入睡了,只是没有再出现躺在实验中学床上的幻觉,也没有睁眼就会是一个阳光灿烂早晨的期盼。
“有什么要帮忙的?”天亮了后值班员在给我上镣时问。
“我说正要对你说这个事,上班后你去找管教股的陈队长,说李乾在关禁闭,让你来说一下晚上的课他不能上了。”
“他要是问为么事关你我怎么说呢?”
“就说你不知道。”
下午两点多钟,陈队长来了,他把我带到禁闭室大门外的一块空地上。问我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在他面前我没有顾忌了。陈队长绝少到车间来找人做私活,如果来他肯定是先开票,我清楚他对有些人贪小利是很反感的。我把昨晚在监号和在中队部的情况,除开当时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外,如实说了一遍。
“你呀!“他似乎猜到了我心里面是怎么想的,陈队长在听了后说了一句。
我不做声,等着他后面的话。
“就这?”他好像也在等我后面的话,看我不再做声就问。
“就这。”我说。
“再没有别的了?”他又追问了一句。
“再没有别的了。”我肯定地说。
“那好,你先进去,再委屈一晚上。”这话语中似乎有点歉意。
“给他把镣下掉。”这是他走之前对值班员说的一句话。
禁闭室的门关上了,刚才强忍着的眼泪一下子哗哗流了出来,“再委曲一晚上”这话说得我心头发热。到这里来了三年了,从未听到这样充满了理解、认同、关切的语言,这六个字不停地在我心中撞击,撞得我热泪长流,撞得我心绪难平,这是心灵渴望已久的甘露,却又是梦里也不敢奢望的春风。这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理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认同,是一条生命对另一条生命的关切。在这样的环境里,身边能出现这样一个人,我还有什么可要求的?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委屈,大概是潜意识认为在二十年的刑期面前,这一晚上根本不算什么。但他感觉到了,他想到了,更重要的他明白地、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了。在这一点上他比我还细致、还敏感,还无顾无忌。我想到古人说的“士为知已者死。”
第二天上午,我出了禁闭室。
“给你换个环境。”在路上陈队长说。
“到哪?”我连忙问。
“一队。”他淡淡地说。
“太好了。”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能离开三队到一队。我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兴奋。
“你要先到三队去办个手续,高兴放在心里,在那里说话注意点。”陈队长提醒我。
“知道。”这点常识我有。
在三队办公室里,几个干部一脸的阴沉,上次这位贾干事几拳头把那个铣工打到了一中队。在三中队总被看着不顺眼的人,到了一中队就被当成了宝,他很快就成了生产和技术骨干,成了一中队技术最好的电工,这次一脚镣又要送走一个了。在这个队整整三年,我踏踏实实地干活,只要不是逼得太甚,可以说是逆来顺受,更没有伤害任何人,从上到下,我回避和任何人的冲突,只想与世无争地平安服满刑期。在选举先进票数最高的情况下榜上无名,一点也不觉得谁在委屈我。我像个鸵鸟似的把头埋在自己的世界里,屁股任人踢任人打,只是一脚踢得疼到心里去了的时候,忍不住小声喊了一下,喊时还尽可能地克制,不愿让旁人听到,怕旁人听到了心生尴尬。没想到这一脚把我踢出了三中队,踢到了一个我一直希望去的环境,真是因祸得福。我骨折在号子里养伤时,指导员在中队大会上批评说有人不注意安全,出工伤影响了中队的声誉。在这个队三年,我没做任何让中队面子上过不去的事,除了这一次没能看到缸体从背后倒下来,给中队增加了一个工伤事故,这是我在这里做的唯一一件有损三中队荣誉的事了。哦,还有一次,就是毛主席逝世时我要求犯人也能举行一个追悼仪式。现在我要离开这个队了,在心里我对你们说一声:对不起了。
办完了手续,最后队长说了一声到了一队好好搞。望着他我感激地点了一下头,他是三中队唯一对我有好感的人。
从三中队队部出来,只几步就到了一中队队部,一中队的队长和指导员都在办公室。
陈队长向一中队的两位主管作介绍:这个犯人根据我的了解,各方面表现都是不错的。实验中学的学生,文化素质比较好,犯的也不是歪门邪道的事,现在文化班做数学教员。三队那个环境他好像不太适应,换个环境会好一些的。
我完全没想到的是到一中队后是一路顺风。一开始就分到技术性最强的发动机组,以后又几乎每个小组都转到了,对整个汽车修理的全过程了解得一清二楚,不仅是生产上的骨干,中队技术课的教员,被人戏称为“机械油子”,“液压专家”。而且还是小组长、中队积委会②的副主任、中队生活用品的管理员、大伙房伙食管理小组的成员、《新生报》写稿小组的成员,头衔多得让不少犯人眼红。我和少数几个犯人的照片挂在哨兵的岗棚里,这是几个特例,喊声报告,不用管教带,一个人就可以出监狱大门。我也没有让信任我的人失望,除了生产上动脑筋解决了不少多年没有解决的问题,降低了费用提高了效益外,多次的火警中我不顾安危冲在最前面。记功和减刑也开始青睐我了。李乾还是那个李乾,我做人的底线还是那个底线,是这里的价值观念发生了一点变化。这才使我那不多的知识有了一点用场,我的一些做法使这里避免了一些事端。我的着眼点是不让事端发生,而不是发生了后去汇报。我的这做法受到一些管教的欣赏。用一些难友的话来说:在武昌监狱,你李乾是要雨有雨,要风有风。
然而,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终于有一天,也许是我脑袋发热,到底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在新来的监狱长面前说了句直话,谁知竟被看成是向监狱长权威的挑战,被他视为必须要严加打击的挑衅,这是他决不能容忍的。他信奉只要我整你,就一定能整出你的问题来这个屡试不爽的信条。监狱长要整我的要求在第一次时被中队顶住了,当时中队的指导员年纪比他大,资格比他老,指导员对我太了解了,因此敢说话:别人没问题你怎么整?整不出问题来怎么收场?
这监狱长很有耐心,他耐心地等,在他表现他的耐心时,我还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