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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已经很晚了。宫帐城内处处燃着火把,巡夜的士兵在几座帐之间穿行。可我总觉得有黝黑的鬼魂跟着我——是额勒雅吗?我怕,脚下加快步伐,直到那熟悉的大帐在我面前出现。
“娘娘?”守卫的侍卫认出了我:“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大汗不在么?”我不回答他的问题,我只想找到羽瞻,告诉他我怕。
他颇有为难之色:“在……可是大汗他睡着了。”
不知为何,我却松了一口气,笑道:“不会打扰他,让我进去好吗?”
他自然不敢违拗我,替我拉开门,揭起了帘,我侧身而入,一眼便看到羽瞻伏在案上。
金帐中虽没有床榻,但处处皆铺了厚毯子,就躺下也没什么不妥,他何苦伏在案上睡呢?我轻咬了嘴唇,又怕他着凉,蹑手蹑脚到他身边,将他那厚厚的毛皮袍子覆在他肩上。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醒了过来。许是因为方醒的缘故,眼睛晶莹水亮。可我分明看到他脸上有白色的盐迹。
是方才流过泪吗?为什么呢?我腿一软,跪坐于他身边,他看着我,一时也没有说话。
我颤抖着伸出手,触到他脸颊,想为他拭去那盐迹,却在那一刻被他握住了手腕。
我怔怔与他对视,他的眼眸如海一般遥不见底,里面的神情却是柔软的。
我心中酸热,不由将整个身子扑进他怀里。他的手臂松松揽我后背,轻柔地拍打着。
风雪一夜忧
时间如丝缎般滑逝,我只偎在他身边,心头空茫茫的,什么也没有,却又似处处皆欣喜平安。
只要靠在他身边,便不说话也是好的。也许,也只有不说话的时候,我才能有那样的安心感——我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下属,不需要处处承蒙巴结,不必担心他颜色一变就倾了我那片天。
隔着厚厚的冬衣,我触不到他的温暖。但将头埋在他肩窝,呼吸的却全是他身上那我熟谙的气味。
过了或许是很久的一段时间,我仰起头,却发现他正带着微笑,容色和暖。
“怎么?不想靠着了?”此番话语说出,真与白日里那个言辞冷漠的他判若两人。
“不……”我慵懒地扭了扭腰,琢磨了个舒服的动作,改为靠在他臂弯中,正面恰好对着他脸颊。
“嗯?”他也抖了抖肩,手下滑到我腰上:“怎么想起跑到这里来?”
“想你了。”我脸涨热,口中却毫不犹疑地将这话说了出来,他眼眸一亮,随即便被我亲啄在了唇边上。
他的脸上顿时开出了花一般灿然的微笑,唇微开,却没说什么,似是在犹疑怎么开口。
我的笑,在脸上慢慢僵住,他会说什么?
“你……方才哭了?”我想主动挑起一个话题,但这话问得笨拙,一出口我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去。
他脸上的羞窘之色一闪而逝,竟然慢慢点了点头。
“为什么哭呢?”我侧了头看他。
“怎么才能讨你欢心呢阿鸢?”他不直接回答,却抛出了这样的问题:“要对你多好,你才会成为我的妻子,彻底成为我的妻子呢?”
我心头一痛。我何尝不想能有一个单方的立场,能够满心满意为他打算,再不在双方之间斡旋。
“等臣妾不再是公主的时候……”我低垂了眉,只要有一日南方的国家叫大延,我就不可能彻底成为他的女人,彻底成为郜林汗国的皇后。
“怎么可能呢。”他怆然一笑:“若朕罔顾你的意愿,干涉大延,或者索性灭了它,你会怎么样?”
这话并未引出我的回答,听他这样问出,我几乎没来得及思索,眼泪便大颗大颗滑落:“臣妾挡不住大汗的梦想。若真有那一日,臣妾仍然是臣妾,只是……”
“只是再也不是我的阿鸢了。”他接了我的话:“再不会用这么依赖的目光望着我,再不会倾心追随于我,再不会在这样的夜里一个人跑来找我。是吗?”
我凝望着他,缓缓点头:“但是,就算那样臣妾也还是会留在您身边啊。”
“没有你的心,有你的人又有什么用?”他执拗地看着我,似乎要看到我心里去:“有人说我该杀了你,这样再没有人拦着朕一统天下,可是,没了你……朕实在不知怎么过下去,还为什么要过下去。”
我被他那句“杀”给吓了一跳,但心头又隐隐觉得也许这是唯一两全的法子。我不必煎熬辗转,他也可以实现一生的雄心……可他在留恋,他的手臂收紧,与我紧紧依偎不愿松开。
雄主所不可割舍的唯有天下,而倾心于儿女情爱的,全是昏君。
我心头时喜时悲,但自杀,这个念头如同种子一般扎进了我的心中,就难以再拔出了。
温热的水珠坠在我脸上,四分五裂,我为什么要做束住他翅膀的绳索,我为什么要看着他两难抉择?
“朕不管了。”他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只有一条路,阿鸢,慕容朝说了什么也好,内线损失多少都行,无论如何朕都会让你当上女帝,否则再没有两全的法子。我舍不了天下,也舍不了你。”
“还有一个法子。”我恍惚之间竟开口说出:“若是臣妾死了,您的路就再也没有牵绊。”
他的手原本绕过我的腰握着我手,却在听此一言的时候僵直了一瞬。
“不许乱想!”斥责随即跟到:“你敢死的话,朕一定将昌兴都烧得渣都不剩……你要是想靠死来解脱自己也成全朕的霸业,朕就让半个大延给你殉葬,说得出做得出!”
我不再多言,朝他怀中缩了缩,他似是觉得我冷,将我抱得更紧,呼出的热气便呵在我颈边。
“再不许乱想……”他重复:“朕的愿望是和你一同君临天下,明白么?要有你,一定要有你在身边。”
不知这样依偎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取了几条厚毛皮垫子铺好,拥着我躺下。
火盆劈啪作响,油灯散发出乳油敦厚的香气,我在他怀中轻轻啜泣,接受他不时落下的吻。过了一会儿,也便睡过去了。
沉入黑甜乡之前,仿佛听见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这叹息声像风,在我的梦境中穿行呜咽,越过重重关山。
我依稀见到卸甲山围场里那头发半长不短的少女神色郁郁,郜林贵族打扮的少年手中捏着细细微黄的鹰笛,为她吹奏一曲以助她宽心明志;见到云上宫满殿披素,公主将手中的正红色璀璨盛装丢给宫女,只道夫婿都不在了还留着嫁衣做什么;见到年轻的可汗将新嫁娘拥在怀中,她腹部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他几乎疯狂地策马狂奔,却又那么小心避过触及她伤处所插的刀;见到怀中抱着爱子遗体的贵妇摇摇欲坠面色枯槁,戎装的君王紧紧将她搂在怀中,细声说着什么。
是“回家”吗?
哪儿是家?我恍然惊醒。那是我们一起携手走过的路,就算是步步血步步泪步步惊魂,到底有彼此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到底有一样的喜一样的悲;可如今,却也许再没有那样的“家”了。
是什么时候起,他与故国,我只能从中择一,却无论怎么选都不甘不愿呢?
若一步踏错,定万劫不复……
我伸出手,想触他温暖,可却摸了个空,睁眼,他果然不在我身边。
大帐灯火辉煌,只余我一人。帐外果有烈风呼啸。
我仓皇起身,披上皮氅便推门冲出,却被帐外的侍卫挡住。
“大汗呢?!”我惊慌失措地冲他喊,虽近在咫尺,回音却被风尽数刮碎,听到的几个词连缀出的却是宛如梦魇般笼罩了我的消息。
夜半突然起了暴风雪,安向礼就借此机会失踪了。他带着伤,若是没有人营救定是跑不远,可是比至巡夜的士兵发现他帐前的守卫已经倒毙,风雪已经将他们逃走的马迹漫盖住了。
羽瞻亲自追踪,整个营地一半的士卒都随他出去了。
我突然想到了某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心头一紧,忙道:“传令,将公主皇子和至琰国舅都带到金帐来,派人严密监视大延的使团!”
“监视?”那侍从颇为彷徨:“如何监视?”
“如他们老实呆着,另说,如有异动且难以控制……”我咬紧了牙,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我不知道大延的使团来了多少人,是不是有实力击垮羽瞻留下的军队。也许这当真是个巧合,可是我不敢托大——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调虎离山的计谋,甚至那使臣满面胡须的武人相貌也成了我猜想的佐证。
如果他们存有将羽瞻引出营地然后颠覆斡尔多城的心,那么今日发生的一切,除了大风之外都是他们可以安排可以控制的!
如果是这样,他们的目的一定不止是至琰或者我。只要击垮了羽瞻的直属军队,郜林汗国就会随之覆灭吧?还有比这样一个风雪夜更好的机会吗?
一名侍卫领命飞奔而去,我抬起头望着天空——巨大雪片被狂风吹成刀锋般冰冷锐利的存在,击在面庞上立刻化成一丝潮湿坚硬的刺痛。
雪夜里常有的棕红色天幕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杀机?
希望我的布置只是虚惊……如不是,希望这一切还来得及。
可上天似乎是嘲笑我的祈祷,便在这一刻,南边天空被照出了一种诡异的红,伴着滚滚烟尘而来的热量,分明讲述着一件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大延使团果然有鬼。
我不说话,身边侍立的侍卫也不敢开口,只静静望着南方的大火……羽瞻会看到吗?他能及时赶回来吗?如果大延使团敢作乱,只凭营地内仅存的兵力,我实是没多少把握。
静默直至茨儿和塔丽护着三个孩子赶到才被打破。嚎啕大哭的珠岚扑在我的裙袍里,声声唤着阿娘,只道她怕;至琰捏紧小拳头,竟是恨恨不言语;唯有白伦仍然迷迷糊糊,见我在,规矩行了个礼便自顾自进了金帐睡觉。
我想让珠岚和至琰也去休息,这两个死活不依,珠岚更是抱紧我的腿不肯撒手。
想是被吓到了,这两个孩子还没经过这样的阵仗呢,而她尽数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却给了我一种奇异的安慰感——我是他们的倚靠,在羽瞻回来之前,我这斡尔多城的女主人必须保护这里的子民。
时间过得太慢,南方的呼喊声却一刻不停。我不知道那里的情况,只盼天快些亮,羽瞻快些回来。
东方现出微白之时,那去传令的侍卫带着大延的使臣到了金帐。
茨儿和塔丽引着孩子们去银帐暂避,我理理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拉直衣摆,在属于我的座次上坐正了。
“参见殿下。”那使臣进了帐,却是跪了下来。
“免礼平身。”我讶异于自己应对的自如,从前我少见外臣,这话如今虽是第一次说,却熟练地似乎脱口而出过千遍万遍……
他却并无惊异之色,起身施施然坐到宾位上:“臣以为,该为昨日之事给大汗和殿下一个解释。”
“请说吧。”我微微偏头,脸上挂起深深笑意:“昨日的大火,还有罪臣安向礼的出奔,这一切和大延使团的牵连,希望您都说得清。如果连本宫都不相信,那么本宫的丈夫更不会相信了……请莫辜负皇帝陛下让您来的一片苦心。”
“使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