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颀长的身体,裹挟着凛冽的气息,一柄狭长的剑,从后面,搭到第五鹤的肩上。
“你居然发现我,并且不动声色,你不是个疯子,就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狗、皇、帝!”
方良灿裂开嘴角,冷冷地发声,因为激动和愤怒,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可知道我是谁?”
第五鹤端起汤碗,轻轻吹了吹,面无惧色,居然尝了一口,眯起眼睛,慨叹一句:“这御膳房的手艺,朕看,也不过如此。”
他竟然好像,并未将这个手法生涩的刺客,当做一回事。
“第五鹤,你死之前还有心思喝汤,哈哈哈!”
良灿瞪着他,怒不可遏,剑尖朝着他的颈部动脉处,偏了偏。
殿前的几株银杏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男人轻放下碗,手指拨弄了几下那一摞奏折,嗤笑道:“是啊,朕也觉得,朕是个疯子,却不是个聪明人。”
第五鹤斜过脸来,瞟了一眼在自己肩膀上的剑,还有那握着剑的手。
那傲慢的少年,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脑上还是全无表情。
他手上的剑也动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极小心,他的手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
方良灿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多次夜探皇宫,掌握他的作息规律,避开一拨拨的大内侍卫,他终于将剑抵到了他的颈子上。
“方公子,我们来下一盘棋吧,朕好久没下棋了,奴才们都不敢和朕下。”
说罢,他毫不在意那随时能切断自己喉咙的利刃,左手在桌上摸索了一下,找出两个圆圆的盒子来,掀开盖儿,里面是一颗颗围棋子儿,黑子由黑玛瑙制成,白子由白玉制成,每一粒都凉丝丝的,透着圆润。
他其实,一眼就看出了来人,究竟是谁。
一轮明月下,漫无边际的清凉月华悉数洒下,两个人已经走出了内殿,良灿收起了剑,他今夜本就抱着必死的心态,并不担心第五鹤在拖延时间。
良灿出身书香门第,方家几代文臣,自然从小耳濡目染,习得圣贤之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一下,便不觉过去了半个时辰。
棋盘之上,黑子白子密密麻麻,一时间局势胶着,不分高低。
第五鹤执黑,然越到后来,两个人思索的时间便越长,似乎都忘记了各自的身份。
良灿毕竟年少,只顾得厮杀冲撞,冷不防被第五鹤看准一个死角,在他的后路处杀了一子,很快,原本势均力敌的境况便一路扭转直下。
“承让了。”
他含笑,落下一子,高下已分。
“我输了。”
良灿坦然,他此刻心中是有些敬佩第五鹤的,自小方镜言便为他请来国内名师好生教导,棋艺自然精湛,如今一局下来,他才知道人外有人。
第五鹤摇头不语,一枚一枚将棋子收起来,捡入盒中,直到棋盘干干净净,他才说淡淡道:“不是我棋下得好,是我的心静,你的心乱。你要杀人,所以心里纷杂。”
良灿一凛,未料到仇人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在心里讲这话过了几遍,才觉得颇有道理。
他的心,不静啊。
有要手刃仇人的激动,还有对自己武功的不自信,甚至,他在想,若到了最后一刻,与他同归于尽,这世间还是否有留恋?!
蓦地,一张脸浮现在眼前,她说,谢谢你,带我逃出来。
“朕记得,朕第一次摸到围棋,便是方大人教朕,‘金角银边草肚皮’,朕那时贪玩,总是坐不住,方大人便哭笑不得,只好编些有趣的口诀儿,好叫朕来些兴致。”
他一只胳膊撑着脸,若有所思,陷入回忆,唇边浮上淡淡的笑容来。
乍一听到他提起自己的父亲,良灿浑身绷紧,手握成拳,怒吼道:“你住嘴!不许提我父亲!”
因为愤怒,他的一双眼睛,变得血红吓人,原本入鞘的剑,也“唰”地一声拔出来!
“第五鹤,都说你一身武艺绝伦,今日我们就比试一番,免得你说我刺杀你,污了我方家几代忠良的美名!”
说罢,他挺身,摆好了架势。
“方公子,我真的很佩服令尊,即使是他为国捐躯,临走时也没有泄露半点,哪怕是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朕,崇敬他!”
良灿有些懵懂,手垂了一垂,重又逼近他的下颌,“你在说什么?”
第五鹤伸出两指,将他的剑拨到一旁,冷静启声道:“你想知道么?”
“当时胡家一脉势力滔天,朕刚刚登基,势力不足以扳倒他一家,只能将胡家女儿接进宫中,纳为贵妃,并且给予无限恩宠;后又故意在朝宴上与方大人演一出好戏,令朝中大臣皆以为朕与方家出了间隙,使得胡家不再对方大人暗下黑手,免了你一家的灾难。”
“方大人精忠报国,看出了他们的狼子野心,不惜以一死,来将这出戏演得逼真,令朕有了‘昏君’的恶名,朕这才得以脱离了胡氏一党的钳制,私底下可以派人明察暗访,将其一网打尽。”
良灿的脸色愈发多变,听到这里,他才颤抖着出声,试探道:“你是说,我爹,是自愿赴死的?那、那为何,你要派人将我方家赶尽杀绝,不惜派杀手要来追我一路?”
第五鹤沉了脸,惊讶道:“朕派人去杀你?这怎么可能,朕确实派人了,只是,却是去保护你的,并非要杀你。”
良灿皱紧眉头,仔细回想,这才隐隐有了印象——
当时确实有人在追杀他,他一路逃命,顾不得许多。如今细细想来,那来人的确是和一开始跟踪自己的人有些差别,衣服虽然是相同的,武功路数却极为狠辣,几乎是招招致命。
“你若不信,朕可以取来方大人亲笔写下的一份手札,里面详细交代了来龙去脉。”
说罢,第五鹤就要起身去取。
“罢了,这……确实是家父的作风,他常说,文死谏,武死战,他虽是一介文臣,可做梦都想要为国捐躯啊……”
良灿凄苦一笑,手中的剑叮当落地。
“看来,我没有理由杀你了,但是你现在,大可以叫来你的侍卫,将我五花大绑,送入天牢,几日后问斩,说这是敢闯入大内的刺客,哈哈哈哈!”
说罢,他竟然毫不闪躲,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孰料,第五鹤竟然没有像他所说一般,反而弯腰捡起他跌落的长剑,重新递给他,叫他握住剑。
“你错了,朕,求你杀了我。刺下去,一剑,刺下去!”
说完,他趁着良灿愕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将那剑,扎入自己胸口!
武德三年夏,帝薨,谥号武,刚无欲,强不屈。怀忠恕,正曲直。
帝崩,后宫殉葬数十人,其中位分最高的,是当今贵妃胡氏,据说她面无惧色,率领自己宫中的宫女殉葬。
市井中传言甚多,最离奇的一个版本是,夏夜里皇帝正在宫里与美人纳凉,孰料刺客入得宫来,一剑刺入天子胸口,不仅如此,这刺客艺高人胆大,弑君之后,还把皇帝的脑袋砍了下来,到最后,文武百官只得用金子做了个人头模样,装殓入了皇陵。
因为皇帝离世,并非寿终正寝,整个朝野,弥漫着巨大的阴霾,黑云压城一般。
第五鹤膝下无子,朝中人欲立亲王第五鹏为新帝。
却不料,因悲伤过度几度昏厥的总管李福康醒来后,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颤巍巍地踩着梯子,在澜濯宫的正东面一片瓦当下,取出一个小木匣。
木匣启开,竟是皇帝手谕,将皇帝之位,传于前太子的嫡子,第五承业。
“陛下……陛下早有安排,命老奴守着……守着……”
七岁净身的李福康,面容枯槁,说完这话,将木匣与手谕递与礼部侍郎,便一头撞向朱红的柱子。
“他死了?怎么可能?”
乍听闻这一消息,锦霓懵住,双手捂住心口,只觉得那里一跳一跳,像是针扎一样的疼。
她不信,干脆跑到街上,只见官道上都是白色的幔帐,举国服丧。
不断有身着麻衣的官兵列队走过,面色森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
此时,她已经怀孕约五个月,虽然经不嗔和望月两个人的联合诊脉,确保了孩子健健康康,可见她如此鲁莽,众人也都是吓得连忙追出去。
远远的,他们瞧见她站在一树繁花之下,一身白色纱衣,绣着淡青色的槿兰花儿,素雅的衣衫,连带着整个人都淡了,像是淡在无边又飘渺的天地背景中。
不嗔想要往前大步奔过去,却被望月一手拦住,身边还站着愣头愣脑,一脸不解的香川。
“等下!叫她一个人静一静……”
他深锁着眉,虽然看不见她此刻的样子,但毕竟相处最久,也熟知她的脾性,看似柔软,却最是倔强,又容易钻牛角尖儿,现在去给她安慰,莫不如叫她自己平和心境。
“也好……”
不嗔点点头,如今他丝毫没有心情去与别的男人争风吃醋,只要她平安就好。
然而,自己的徒弟,自己也是了解的,良灿的功夫,根本杀不了第五鹤,莫非是他因为得不到心爱之人,心灰意冷,撒手江山,一心求死不成?!
眸中一闪,不嗔缜密的心思乱作一团,所谓关心则乱,面对锦霓,他无法集中精神,思考这中间隐隐的不妥。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
捏落洒在袖子上的花瓣,早知花开不长久,总有凋落的一时,可总是要为那片刻的美丽,拼尽全力,尽君一夜欢吧。
可她真的不愿意相信,那样的人,会死在刺客的手下,不管是怎样厉害的对手,第五鹤,终究都是第五鹤啊。
她停留了片刻,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多亏路上几乎没有人,不然,以她现在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即使不撞到别人,也会被别人撞到。
三人都是脸色一白,刚稳住的心神又乱了,怕跟得太紧惹她生气,只好不前不后地在后面跟着,保持着一段距离。
转过一条街,又转过一条街,眼看着周围的景物愈发陌生,锦霓脚步却不停,寂静的周遭,忽然响起一阵粗声大气来。
“你这个人真是好没道理,我家娘子的面,天下第一,你居然跑到这来挑三拣四?爱吃不吃,老子不卖你,滚,滚滚滚!”
话音刚落,便是一个人“哎呀”一声惨叫,接着便传来清脆的几声响,像是杯盘碟碗摔碎的声音。
正恍神的锦霓,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愣,刚止住脚步,肚子忽然动了一下。
天啊,是孩子,是孩子在动!
她惊讶,手浮上肚子,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到!
又惊又喜之际,那男人粗犷且带着沙哑的声音又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