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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肃却摇头:“在下确实不懂药理,不知所采的东西能否悉数派上用场,定原来的价格便可以了。”
他的出身一看就不是很好,却能不贪小便宜,沈乐行对这少年的欣赏又多上几分。
“贤弟小小年纪谈吐不凡,不知师从何人?”称呼马上就改了。
十三岁在古代已经不算小了,但这具身体长期营养不良,故而时常有人误会。
赵肃道:“家境贫寒,未曾读书习字。”
见他明显不想多说,沈乐行也就没再问下去,转而笑道:“贤弟不必担心,今后敝店还会继续收购你的药草,而且这次总的价钱会加一百文,就当是今日的赔礼,回春堂分号遍及闽浙,自然不会做有失仁信的事情,掌柜无礼,多得贤弟指点,请万勿推辞。”
赵肃见他神色诚挚不似作伪,也就不再客气,点头道谢,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没吱声的小厮忍不住问:“少爷,这人看起来还没我大,穿着打扮也很粗鄙,更没读过书,有什么值得您折节下交的?”
“你少爷我见过那么多人,眼光会差到哪里去?”沈乐行把手拢在袖子里,转身进了药铺,看也不看面色惨白傻站了半天的杨明。
小厮讪笑:“小的眼拙。”
“他的行止进退有据,不似出自寒门,兴许有名师指点,如若这样,以后必然有出头之日,一百文卖个人情,何乐不为?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长乐县,连半大孩子也如此伶俐,反观我们回春堂的掌柜……”他没再说话,只闷哼一声。
杨明面如死灰,知道自己还没捂热的分号掌柜位置,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每日从药铺回来,经过赵氏学堂,赵肃基本都会站在外头听一会儿,然后再回家,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几乎成了他一个习惯。
但今天有点例外,药铺的小插曲耽搁了不少时间,待他赶到学堂外面,便听见里头夫子正在讲孟子的仁政。
这座学堂是赵氏宗族的族学,收的自然也都是赵氏子弟,原本以赵肃的身份,是可以入学的,但在吴氏将赵肃母子赶出门后,就没人再提起这茬。
对于赵希峰这一房出的事情,族里大多知道,但吴氏娘家势大,陈氏则是个无依无靠的婢女,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只要事情没闹得太大,族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才是赵肃母子流落在外别府另居的全部真相,赵肃早就知道没有人会为他们出头,所以从头到尾就没打过去找宗族帮忙的主意。
前阵子他买了全套的四书五经,白日里偷闲听课,晚上回去便背书,时间一久,对里头的经文释义也能渐渐运用自如,但是这离能够参加科举还很遥远。
众所周知,明代科举用的是八股文,又叫时文,一篇文章分成破题、承题、起讲等八个部分,文章内容要按照这个八个部分来填,严格遵循格式和字数,这些条件缺一不可,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要知道无论是县试还是省试,都有成千上万的考生,你的文章既要四平八稳,不能出任何差错,包括犯忌讳,又要在这成千上万份考卷里面能够让阅卷官眼前一亮选中你,这是一件非常具有技术含量的活儿。
所以说,赵肃的前路还很漫长遥远,他抓紧时间汲取着一切可以汲取的知识,甚至打算过段时间去请教一名落第老秀的经验,当然,这需要足够的束脩,也就是学费。
他正躲在墙根阴凉处听得认真,冷不防里头传来一声喝问:“谁鬼鬼祟祟躲在外面?!”
第 3 章
话刚落音,黑鸦鸦一片脑袋从窗户探出,齐刷刷朝他看过来。
接着,喊话的中年人背着手自门口踱了出来,穿得方正严谨,走路方正严谨,连表情也是五缕长须,方正严谨,一看即是那种容不得有人破坏规矩的。
果不其然,他瞧见来不及遁走的赵肃,便冷笑一声:“我道是谁日日在屋檐下行偷窥窃听之事,原来是你这小贼!”
赵慎羽是赵家的人,被宗族里聘为夫子,教授赵氏子弟读书,他是秀才出身,数次考举人都落第了,但他不死心,每回依旧去考,屡败屡战。在古代,七十高龄考不上秀才的老童生也有,赵慎羽这样的也就不稀奇了。
他自然听说过赵肃的事情,打从心眼里就瞧不起这个婢女所生的庶子。
这一说话,后面的学生都轰的一声拥到门边看热闹。
赵肃甚至看见其中还有自己的异母弟弟赵谨,正歪着头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不时转头看他,眼里不掩鄙夷和轻视。
“何谓之贼?”眼见躲不开,赵肃索性站在那里任人围观。
赵慎羽哂笑:“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谓之贼。你一个婢女所出的庶子,也想读书习字?”
赵肃却没退缩,只淡淡问道:“赵肃狂妄,敢问先生一句话?”
赵慎羽本不想理他,但学生们都在看热闹,他寻思着自己这一走肯定落了面子,只得拉长了脸:“说!”
“子曰,有教无类。何解?”
赵慎羽微嗤:“枉你躲在这里偷听这么久,竟连孔夫子这句名言都不懂,意思就是无论贫富,贵贱,智愚的人,皆可教之诲之……”
话刚落音,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下套了。
果然,赵肃反问:“既然圣人也说有教无类,何以先生背道而驰?赵肃虽出身不高,然向学之心不减,须知古来英雄不问出处,太祖皇帝起于寒微,本朝开国大将亦多出身贫寒,先生以为呢?”
赵慎羽浑然没想到赵肃竟敢反驳他,一时竟怔住了,学堂里的一干赵氏子弟也都瞪大了眼睛瞅他。
赵肃背着个空竹篓站在那里,离众人不远不近,身形更显瘦弱,却仍不亢不卑,嘴角微笑。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旁边发出笑声。
赵慎羽火冒三丈,正欲发作,却忽然注意到站在赵肃身后不远处的几个人。
“族长!”
走在最前面的短须青衫者,负着双手,徐徐踱步而来,脸上笑意盎然,目光在赵肃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移开。
他后面还跟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整个赵氏宗族的族长赵慎海。
“贤兄,你们赵家可真是人才辈出呀,连小小少年都有如此见识!”
赵慎海强笑道:“詹大人说笑了,这不过是旁支所出的庶子,上不了台面,平白扰了两位的游兴,我这就让他走开。”
长乐知县新官上任,心血来潮想微服出访,他一路陪同,本还想领着知县大人到自家族学走一圈,不仅存了炫耀之意,也想趁机扩大赵氏在县里的好名声,没料到居然碰上了赵肃在顶撞先生。
詹莱摇摇头,微侧过身子问旁边另外一人:“仲甫兄,你看这孩子如何?”
对方不置可否,看着赵肃:“你叫什么,多大了?”
“回大人,小子赵肃,今年十三。”
那人明显一愣,他本以为赵肃只有八九岁而已。
这么一寻思,又见他方才对答流利,丝毫不像个没读过书的人,不由起了几分怜惜。
“你也是赵氏子弟?”
“是。”
“那为何不入族学?”
赵慎海期期艾艾,却不敢打断他,只因此人虽目前身无官职,却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赵肃淡淡道:“我是庶子。”
詹莱接过话:“即便是庶子,亦有入学念书的权利,莫不是家中拮据,付不起束脩?”又对赵慎海道:“我看这少年思维敏捷,是个可造之材,若是他付不起学资,本官倒可资助一二。”
不等赵慎海回答,赵肃已朝詹莱施礼:“大人误会了,自先父去世,我与母亲别府另居,其中颇有隐情,宗伯虽身为族长,亦不好横加干涉。”
赵慎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看了赵肃一眼,发现这个从来没有被自己注意过的偏房庶子竟也有几分伶俐和急智。
“是我疏忽了,明日你便到族学上课吧。”
赵肃躬身长揖:“多谢宗伯。”
詹莱宦海沉浮几年,如何看不出众人对这少年的轻视之意,一开始不过是听见他应对有趣,随口就问,但几句话下来,他却真有了些兴趣。
再回头看向老友,发现他也正兴味盎然地瞧着赵肃。
“你想读书,是为了什么?科举做官?”
要说不是就太假了,全天下的读书人十年寒窗,差不多都做着这样一个梦:一举成名天下知,平步青云,像当朝首辅严嵩那样权倾天下,像严嵩的儿子那样娶无数美妾娇婢,然后衣锦还乡,良田千亩,此生无憾。
赵肃笑了一下:“要是我说不是,您信么?”
那人居然没生气,也跟着笑了:“自然是不信的。”
赵肃想了想:“圣贤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小子年少无知,只希望能在改善家境,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同时,也能为国家,为百姓做点儿事,尽一份责任。读书能明理,能修身,能改变命运,亦能为国做事,窃以为两者并不矛盾。”
众人讶异地看着他。
詹莱抚掌而笑:“仲甫兄,我看这少年与你真是有缘,不若就当你的徒弟吧!”
那人微微颔首,竟然问赵肃:“你可愿意?”
赵肃跟他们说了这么久,自然看出眼前这人身份学识不凡,丝毫不逊于旁边的知县大人,难得的是听到自己反问,也不动怒,可见胸怀气度。
这是打着灯笼也碰不见的机缘。
想及此,忙拜倒在地:“学生拜见老师,尚不知老师大名?”
詹莱哈哈大笑:“小子,你可捡到宝了!他姓戴名公望,字仲甫,在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进士中,学问最优。有他为师,可比你在学堂外听墙根强上百倍不止了!”
一旁的赵慎海和赵慎羽脸色都绿了。
他们知道,有了这个老师,赵肃的身份从此可就不一般了。
长乐县并不大,赵肃在赵氏族学外面的这番表现,很快就传遍了。
如果说在今天以前,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赵肃是谁,那么今天之后,基本大半个县的人都知道有个少年被知县大人所赏识。
他们也许不认识戴公望,但却并不妨碍大家茶余饭后增加了一项谈资。
而这件事情对赵氏族人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其他人。
“你说什么?!”吴氏提高了声音,几近尖叫,她似乎也发现自己失态,深吸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这消息从哪儿传出来的?”
奶娘李氏忙递上碗冰镇酸梅汤:“夫人消消气,据说当时大少……赵肃被知县大人夸赞的时候,二少爷正好在旁边瞧见了。”
“什么二少爷!这府里就一个少爷!”吴氏一拍桌子,“李妈,你去把少爷喊来!”
“诶诶,我这就去!我的好夫人,您可别动气了!”
赵谨很快被带过来。
他比赵肃小一岁,今年刚满十二,与兄长的瘦弱相比,他长得比一般同龄人还要高大些,看上去已经是身材高颀的少年模样,眉目与赵肃有几分相似,但眼角上挑,傲气横生。
“孩儿见过母亲大人。”
吴氏方才的怒气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慈爱,招手让他近前。“今日你到学堂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