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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正为祭寨心忙得脚不沾地,一看两人又来添乱,眼神闪了几闪,认命地叫过一侍从去帮他们种树。
摆夷寨子除了奘房佛寺,另一个重要所在便是寨心。据说摆夷人刚刚从狩猎时代进人农耕时期,有的人不习惯这种固定的生活方式,为了制止寨民乱跑流动,首领制定了一个规矩:“每个新建立的寨子都要立一个寨心,这个寨心一旦立了,任何人不得搬动;每个寨子且要设四道寨门,所有的人都要从这四道寨门出人,不得乱走。”
寨心埋着金银财宝、高僧的头发或僧侣钵,外人不能靠近。每年配合农时祭祀两次,八月插秧要雨一月谷熟要晴,所以有“八月求雨一月求晴”。
对摆夷人而言,泼水节可以不过,祭祀寨心关系一年收成却减省不得,刀昭罕特意跟滇缅公路处告假,让劳工们都回来了。
祭寨心需头人领衔,头人府邸的院子里堆满了各色供品,露天里搭起灶台,大锅架起蒸煮明日要用的粑粑、肉食。
看着人进人出,吴崇礼忽生出旁观者的无聊。寨心是寨子的中心,外人不得靠近,而他来了月余,竟也没人提过带他去看看。想到这个,又想起班宇寨自己的那个奘房,只怕村寨里的老人们也是不许他进入的。他无聊之余思谋这些,有点心冷。他自己不把自己当摆夷头人太太,但现在晓得别人且防着他,心里依然堵得慌。
“管家说,你不是这片林子的孔雀,早晚会飞走的。”玉蒽的话这个时候才听进心里去。
他心一冷头脑一热,直接走上第一进的竹楼。
刀昭罕正与班宇寨老幸和寨中老人们商议祭祀事宜,六位武士陪坐在侧。
见他上来,武士们忙起身行礼,老幸和老人们则就着坐姿跪拜行礼。
岩吞上前一步招呼:“吴少爷 !”
吴崇礼径直走到刀昭罕席前恭谨行礼,不等刀昭罕出声,即以发通知的语气请示:“很感谢头人老爷收留我养伤,现在伤势大好,我心系公路,想回去了。”
刀昭罕玩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没开腔。
“吴少爷您……”岩吞感觉事态不对,有点忐忑。
“若头人允许,我即刻起身,天黑前还能赶到工地。”
“吴少爷要走也不急这一刻……”
“要走的话,今天还比较合适。”曾弹劾过吴崇礼的帕噶老人打断岩吞的挽留,也离座行礼,“头人老爷,封闭寨子的麻绳已经搓好,明天一早就要关闭寨门拉起麻绳,直到后日,外面的人不能进来,寨子里的人也不能出去。修路事宜紧急,吴少爷能否耽搁两天?”
吴崇礼点头:“还真是耽搁不得。”说完直接起身,下楼而去。
岩吞看看头人,又看看在座的老人们,终究还是说:“我、我送吴少爷去工地。”
岩吞还算晓事,猜着吴少爷在怄气,定是临时起意要走,且不忙追人,一面叫侍从套马车,一面去厨房装了些粑粑、肉脯和干巴。
吴崇礼出了寨门有点晕方向。他的支队已往森林开进,森林里的虫子、蚂蝗、蛇还有荆棘、密树、沼泽……当年走马帮就苦不堪言,但好歹是旱季且一步步往林子外走,如今已是雨季且要住在林子里,防猴子、防野猪、防各种奇怪的蚊虫——若回保山去,走到勐达城天也该黑了,总不能跑去头人府邸住下吧?
他这么往北往南折返两次,待岩吞追上时,才离开寨门半里远。
岩吞见他磨蹭,反而心虚了,莫不是吴少爷和头人斗气,其实没想真走,自己追出来不成了逼人离开?
见着岩吞,吴崇礼认命了,跳上马车坐定。只是闹心情而已,还真舍不得就这么放弃刀昭罕,跑太远了回来麻烦,且去工地上待几日。
“吴少爷,您的手还……真要急着去工地?”
“康朗依杰说了不使力就没事。”吴公子一向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出来了,断没有回去的道理,只是对老人挤兑自己时刀昭罕一言不发有点生气,忍不住问,“岩吞,你可晓得我是谁?”
“您是吴少爷,帕噶咪当崇礼,头人的伴侣。”
“哈,确实如此。”
吴崇礼不再说话,岩吞也不敢吭气,一路无话。
到工地正好晚饭时间,林宽见着他,很是吃惊:“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跑来做什么?”
岩吞把东西卸下就往回赶,吴崇礼看满车吃的就没给自己准备换洗衣服,挑了挑眉。
粑粑干巴自是被共产了,算是久别的人情。
吴崇礼在工地其实没事,他手不能动,踏勘画线记录都不行,就蹲一边跟人说说话整理下资料。
再见着李路工程师,他放低姿态叫声“李先生”,打架一事也就揭过去了。
进入林子后,工地上的新闻来得比寨子里还慢,然则有缅甸过来的英文、日文报纸补充,对战局了解倒更全面。
这天晚饭后,吴崇礼正跟林宽核对图纸,李路忽然走过来,恭敬地鞠了一躬。
两人吓一跳,忙还礼:“李先生。”
“崇礼,滇军,六十军个个好男儿,以前我冒犯了,对不住。”
两名技术员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问:“台儿庄守住了?”
李路沉痛地低下头:“徐州沦陷了。”
“那、那六十军呢?”
“已突围,到达武汉。”
沦陷、突围,四个字里藏着多少条人命,吴崇礼不敢深想。
他挤个笑容:“最新的报纸来了?”
报纸有中文、英文还有日文。
一个月前日寇以十万大军集结台儿庄以北一线,于学忠、汤恩伯等部阻止不住日寇的猛攻,台儿庄危在旦夕。
六十军于4月22日拂晓到达前线,部队尚未集结完即遭遇敌人进攻,就此拉开六十军血战台儿庄的序幕。
李路交给吴崇礼的报纸一大摞,凡有关六十军的文字已用铅笔重重勾画。
——日军惊呼:“在满洲见识了猴子军”,“遭到了蛮子军的顽强抵抗”。
——日本报纸惊呼:“自‘九?一八'’华军开战以来,遇到滇军这样猛烈冲锋,置生命于不顾,实为罕见。”
除了战况新闻稿,战地见闻也出来了。
六十军一八四师炮兵旅旅长万保邦,曾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如今用日军战术打日军,可谓得心应手,被誉为台儿庄“战神”。
——“抗战以来,日军首次遭到中国军队如此强烈的炮火袭击”。
(注:以上均摘自台儿庄战役的纪念文章。)
一个个文字滚动起来,如大石碾子,轧得吴崇礼喘不过气。
——5月1日,卢汉军长向龙云主席报告战况:“截至全(30日)酉止,职部伤亡已达万余,所幸阵地未退一步,刻尚在激战中,其炮声如寺庙之擂鼓。”
龙主席接电后立复:“查我国在此力求生存之际,民族欲求解放之时,值此存亡绝续之交……虽有损失,亦无法逃避……惟有硬起心肠,贯彻初衷,以求最后之胜利。万勿因伤亡过多而动摇意志,是所至盼。”
(注:《抗战时期的云南社会》,云南省档案馆编,P57)
有的新闻不动用血雨腥风的词藻,只列数字,简简单单几个数字的冲击力却胜过枪炮。
——“六十军在台儿庄血战中坚守28天,掩护了国军70万大军的撤退,而自身则伤亡过半,官兵由4万人减员至2万人,12个团仅剩5个。5月20日,徐州沦陷,不足两万人的滇军一路突围,10天后辗转到达武汉……”
(注:《四万子弟出云南六十军血战台儿庄》,卢汉著,1966年。)
吴崇礼蒙住双眼,大口吸气,把哽咽和眼泪生生憋回去。
林宽拿过报纸,激越地大声宣读:“蒋委员长致电六十军军长卢汉:‘贵部英勇奋斗,嘉慰良深……盼鼓舞所部,继续努力,压倒侯寇,以示国威。’”
下面的报纸,刊登了六十军阵亡将领名单,林宽体贴地把报纸折起来,怕吴崇礼看到。
吴崇礼摇头:“这份名单还真不用看,我当秘书的,哪个师哪个团有哪个人,熟悉得很。”
“那你,”李路轻声再轻声,怕惊醒亡魂般压着嗓子问,“你是哪个师?”
“我是走过场的,待过很多地方,一八四师呆得长点,且去训练了两日。张冲师长嫌弃我累赘,让我在营房里喝茶,彝家茶叶又苦又涩,我喝不惯,自己滚蛋了。”
“一八四师?”林宽记得见过这个番号,去翻报纸,“战神好像便是这个师的?”
“我却未与万旅长搭过话。”吴崇礼只扫过一眼报纸,那些白纸黑字记录的血战却刻在了心上,“他们且过打禹王山血战。”
李路也记起来了:“对,禹王山是徐州屏障,敌军出动了飞机、坦克、骑兵、步兵联合进攻。一八四师,英雄师,负伤不下火线,工事随毁随修。禹王山血战使日军遭到了在鲁南战役中最惨重的打击。”
吴崇礼笑起来:“张师长是大嗓门,每日训练前都要训话,总是那几句,‘我们彝族老祖宗三十七蛮部治军有个规矩:前面有刀箭者,奖;背后伤刀箭者,刀砍其背。我们一八四师决不能贪生怕死,做脊背挨子弹的逃兵,谁给老祖宗丢脸,军法不饶!’”
林宽翻着了,很高兴:“张师长已率领两个团于6月1日抵平汉铁路之螺河车站。他突围了!”
李路拍手:“文武双全,机智勇敢,国军之幸,中华之幸!”
吴崇礼继续笑:“多亏我当逃兵,若跟着他上前线,他要分神来保我,只怕还……可就没人带领那两个团突围了,对吧?”
林宽陪个笑,眼睛却润湿了。李路拍拍他,长叹一声收拾报纸。
他且不在意,摊开图纸招呼林宽:“快点,乘着天光把这个核对完。”
林子里的路其实比外面好修,不需要炸石挖山,只砍树烧荆棘,但危险却比外面更甚。外面山峦河流的主人,且是人类自己,自家地盘上爱怎么弄怎么弄。林子里可不归人类管,野兽凶禽毒虫各自划分了领域,对闯进它老巢的任何物什,都给予疯狂反击。
“蛇雨蜃风兮,瘴疠交加;蝮螫兽啮兮,肢残腕断。” (注:《滇缅公路歌》,刘楚湘,1938年。)
瘴气疟疾在工地上肆虐,各寨奘房煮大锅药运来,有那喝了药依然“打摆子”神智不清的,佛爷摇摇头,让人抬林子里去。这还是看着走的。且有些晚上好好歇着的人,天亮醒来却只见地上留着条断臂,更让人心悸。
吴公子每日与些惨肢断腕的人待一处,心烦不住。晚上是只能住树上的,他左手使不上力,得靠人托着拉着架上去,夜里缩在树枝深处,听着雨声风声兽嚎虫嘶,心惊胆战熬一宿。待天亮,第一件事问:“又走了谁?”
后来也不问了,若吃饭时不见人,就晓得已“走了”。
按龙主席限定的工期,3月底公路就该通车了,后经工程处申请,延期至5月,如今6月也一天天过去,日军又大举进攻河南并向武汉推进,连通香港的粤汉铁路岌岌可危。
云南王坐不住了,向滇缅公路沿途各县发出十万火急的鸡毛信,严令各县县长严加督导,“各路段官员及工程技术人员因恶习太深,敷衍成性,任意拖延,皆应从严惩处”。
为此,技术员和劳工们实行轮班倒,昼夜不间歇施工。
工期后期,已没多少踏勘工作,李路也不给吴崇礼派力气活,安排他驻守营地以防野兽蚁虫啃啮工具。
有雨的日子,吴崇礼就披着蓑衣蜷在聊甚于无的帐篷下,雨声掩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反衬出一股摄人心魄的静,让人以为怀疑自己是否失聪了,为什么只有哗啦啦的耳鸣?
没雨的日子,林子里且弥漫雾气,飘飘渺渺如梦如幻,周围斧锄叮当如琴如乐,他就痴了,靠着树一脸仙气。
技术员们且不理会他“偷懒”,摆夷人却支支吾吾起了疑心,班宇寨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