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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屠刀证佛因,一枰黑白不关心。
当年龙虎争雄客,同是今朝说法身。
二人看罢,反复沉吟了几遍,觉得那诗中的意味,句句都指着他们二人,不禁大为惊异!再看那下款所署,乃是一个“睡”字,更觉不解起来。于是请了寺中的一个老僧出来,询问那诗是谁做的?老僧道:“闻之师祖遗言,此诗本出自仙笔,系明初时候陈抟老祖现身留下的墨迹,后来遂把它刻在这里。从前这个岩前还有个小小亭子,以护风雨,自从亭子废后,风雨浸剥,苔没其半,所以人多不曾在意了。”自成听罢连连摇首,向和平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吾二人在此一会,三百年前早蒙上仙留诗指示了。”和平亦点头叹息,握手拜别而去。
原来那满清顺治帝福临自从定鼎之后,一切大权皆操于他的叔父睿亲王多尔衮,福临不过是座拥虚名,拱手临朝而已,因其无事可为,遂溺情于声色。时有明朝遗民冒辟疆姬人董小婉者,国色也,顺治二年没入掖廷,福临一见倾倒,遂纳为贵妃,号为董鄂氏,盖不欲使人知其为汉族也。至顺治十七年八月,妃一病不起,福临异常悲悼,自是看破红尘,悄悄地潜身出来,遁入空门去了。清廷却是深讳其事,只说他是在位十八年驾崩,因此世上的人便没有知道这段原因了。闲言少叙。
第60节:袭王号自成入巴蜀 战成都承畴首立功(12)
再说那自成自从送别那僧后,便觉得精神恍惚,禅心散乱。想起梦中的景象,自知天禄已尽,不能久于人世,于是把野禅、野拂两个徒弟唤了进来,将梦幻中情形及那僧的来历详详细细告诉了他们一遍,然后说道:“吾纵横天下十五年,遁迹空门又三十六年,行年九十,旦夕即将就木。汝二人不可长此托身世外。吾死之后,可即葬于寺前山侧,不必别树标识,只许立一石碑,将吾之法号泐于其上便了。葬事毕后,可即各自还俗归去。目下承平已久,海波不扬,万民乐业,想必无人再事追究矣。”嘱毕,又唤了寺中一个常常伏侍他的小僧,名唤法英,上前说道:“汝小小年纪,伏侍了吾三年有余,吾心中之事,人不能知者,汝尚能知一二。今日吾将死矣,不可不留个纪念!”说毕,又向箧中取出他的画像一幅,及他常佩的花马剑一柄,交与法英,然后闭户焚香,端坐而逝。
两个徒弟见他死了,遂谨遵遗命,将他的遗蜕如法安葬毕,又在墓前建起一座巨碑,碑上大书“奉天玉和尚”之墓七个大字。诸事已毕,方才各自恢复本姓,下山还俗去了。后人有诗叹曰:
漫将成败论英雄,胜负兴亡似转蓬。
回首中原逐鹿①客,而今事业尽虚空。
原来这法英和尚年纪虽小,而生性异常聪敏。有一天,自成正在同李迪、高立功二人密谈当年的故事时,不防被他闯了进来,立功大惊,就要将他立刻杀死,好来灭口;自成不许,用手磨着他的头顶说道:“好个孩子,你既然听见了,我就收你做徒弟罢。”于是就把自己的来历大约告诉了他一遍。法英闻言大惊,马上叩头发誓,口称:“师父救命!”从此以后,他便做了自成的弟子。后来自成死后,高、李二人都还了俗,他虽然在夹山寺中出家,但是受过自成的一番指点,他的心里想起自成的一番事业,时常觉得闷闷不乐。到了雍正初年,清廷派平郡王北征时候,那法英适云游相遇,忽然想起满人霸占中华的历史,不禁忿火中烧,便拿了那口宝剑一直闯入军中,来刺平郡王,不防被逻骑将他盘问出来,法英一时急了,诡称他是在土中得了宝剑,前来献与王爷的,平郡王大喜,仔细审视了一遍,方才看出那剑柄上刻着一个闯字。这件事,礼亲王的《哨亭杂录》中亦曾叙及。后来平郡王回到北京,把剑悬于寝室中,有一天晚上,闻得那剑铮铮而鸣,到了明天,早已不翼而飞——想来那口宝剑也是不愿意替异族效力的缘故了。闲言少叙。
再说李、高二人下山之后,李迪不敢再回米脂,独自潜身向山西落业去了;高立功却一直回了米脂,他所居的村庄名叫做壶芦山,俗称壶芦旦,在米脂城西六十里。当自成起义之初,他因为亲戚关系,同胞弟一功一同随了出去,猿臂善射,勇冠三军,当时所称“独行狼”,便是他的勇号,惟不是史书上所说,被官兵杀死的那个“独行狼”。这个缘故,不知是当时有两个同名的,抑或是当时传闻异词的。总之当那自成及张献忠初起之时,他们手下的将士大半都以绰号行世,一时牛鬼蛇神,重复的也实在不少。就是一个名字,这个书上说他死在这里,那个节上又说他死在那里,比如李过叫做一只虎,书上却不把费宫人刺死的罗虎指明,以致后人便认为一只虎被刺,因此以讹传讹,令人无从稽考。至于那些官兵的捏报邀功,更是捕风捉影,不足讨论了。
专说这高立功,做了一场开国元勋,后来又失败了,随着自成遁迹空门,今日自成死了,他又还俗归来,沧桑阅遍,年已七十多岁。但是他离家多年,目下儿孙满堂,一时还记认不清。庄家人户,每日起来种瓜摘豆,扰扰攘攘,立功甚不可耐,日日独坐烦恼,不上一年光景,他便双目都失明了,因此越发焦躁起来。他的宅子对面原有一座土山,自从他回家之后,那山上忽然来了一只苍狼,每天夜里朝着他的门口长嗥不已。立功听得不耐烦了,便叫他的儿子拿了弩箭鸟铳去把那狼打死,岂知那些儿孙一连打了几天,总不能打着那狼。立功大怒,便叫家人把他拖到门外山坡前,亲自弯弓搭箭,侧耳静听了一会,顺着它的嗥声一箭射了过去,弓弦响处,狼声顿息。立功弃弓于地,谓家人曰:“吾射中狼喉矣!速往觅之。”家人如言往视,狼果喉间中箭而死。立功回到屋里,又将他的子孙唤到床前说道:“当初生我之时,吾父曾见有一苍狼嗥于此山,今日狼被射死,吾命亦将尽于此矣。吾平生横行天下,杀人如麻,今日考终牗下,得正首丘,尚复何憾?惟是永昌皇帝惊天动地地闹了一场,其自始至终的事人不能知者,吾尽知之;今日吾将死矣,不可不告知汝辈。”于是将自成的终始及一切成败琐事,从头至尾,详详细细地给他子孙演说了一遍。过了三五天,他也就一睡不起,无病而终了。
自从立功死后,便有些读书好奇之士,把他所说的话私自记载下了,还有些人,又把他的话编成一种鼓词,在乡间演说的,一直传到了如今。著书的人便得据了这些话,又证以正杂各史,参考私家著述,编集成一部《永昌演义》,聊作个文人韵士茶余饭罢的谈助罢了。从此以后,这一部书便算是结束告竣了。
但是自成的坟墓,既在夹山寺前,而湖南常德县的大龙踮亦有一座巨冢,土人相传,说是自成埋尸之处。这件事无从考究,要是一个疑冢,也未可知了。至于自成在米脂的族人,因怕清兵前来剿洗,一齐改名易姓,窜迹远方,多半不可考究。惟李过的少子世亨,寄迹云南;李通一支,落业汉中;李迪一支,落业山西;又有由米脂改姓叶氏,入籍榆林,居于榆属之石窑坪、寨子坬等处的。到了满清中叶,那云南、汉中、榆林三处的子孙都科第接踵,奕叶贵盛。至今石窑坪所祀叶氏木主。外面虽然姓叶,内中却是姓李,他们的后人也就直认不讳了。而米脂李继迁寨的李氏,反倒寥寥无几,式微不可言状,至于那三峰子山的坟墓及自成的故宅,更成了荒烟蔓草,一片瓦砾之场。倒是那盘龙山故宫遗迹,经后人增修保护,尚可想见当日的巍峨气象也。
作者叙事已毕,又诌了一首永昌故里的怀古诗,虽是凭吊之作,亦聊以当个尾声,诗曰:
驿卒当年途已穷,漫将草泽笑英雄。
盗铃不学曹公智①,掣剑还追汉祖风②。
铁骑昔曾排海岳,铜驼今又卧蒿蓬。
兴亡转瞬成遗憾,放垒萧萧墓不空。
一九二六年夏初稿
一九三○年冬十二月第六次缮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