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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戈莫挽将颓日,敢望千秋青史传。
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特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来浙路,怒涛岂必是鸱夷?
看官请听,这张煌言孤忠亮节,死得这样慷慨,从来没有一点疑议。不知怎么,那《明史》上偏偏不肯给他立传,并且连个副传都不曾看见?真是令人不解其故!所以作者特地要把他详细补叙出来的。
煌言既死,张名振等连战失利,遂同其弟名扬弃了舟山,一直向台湾投奔郑成功去了。
清廷克了舟山,然后移兵去取台湾。成功分兵调将,与清兵大战于沧海洪涛之中。清兵几次大败。成功连克福建各郡县。由京口直趋金陵,谒明太祖孝陵而还。成功殁后,传于他的儿子郑经;郑经殁后,传与他的儿子郑克塽——这三四十年之中,台湾一隅总还算是大明的疆土,那明朝的宗室遗老多半寄居于此,鲁王以海、宁靖王术桂等,亦皆寄托在郑氏宇下。一直到了清朝康熙二十六年,清廷探知郑氏主少国疑,正当多事之秋,方才趁此机会大举平台,令闽浙总督姚启圣、水师提督施琅等分道出师,一鼓攻入鹿耳门,大兵直薄台湾,郑克塽纳上归降。这个时候,那清朝的江山才算是一统告成,金瓯无缺了。
但是这明朝福、唐、桂三王灭亡之后,那些文武诸臣抗义死节的,实在不少。这些忠臣义士自然有青史传名,流芳百世。本书对于三王事迹是一种附叙笔,因此不能把他们详细表白了。
这些遗臣都已叙完,独有那李赤心由四川扈驾入滇之后,至今未见下落。若不再把他详细补叙出来,岂不叫看书的人悬念在心吗?
原来那赤心自从随了永历帝到了云南后,清廷便命平西王吴三桂督兵入滇,节节追杀,不肯放松一步。永历帝遂命赤心同大将李定国、白文选等率了人马,与清兵分头接战。三桂一连打了几个败仗,因此永历帝也得以偷安在云南省城,赤心同李、白二人指天发誓,都要以身许国,甘作大明的忠臣。好在那定国是绥德人氏,文选是吴堡人氏,与赤心都是邻封接壤,所以他们三人便一德一心辅助永历帝,与清兵作起对来。
后来明兵战败,文选被清兵所擒,永历帝看见云南占不住了,使命赤心同定国率领人马截住清兵,自己却尽率宫眷文武,潜身逃入缅甸国去了。三桂得了这个消息,便把永历帝认做一宗奇货可居,连夜率了轻骑两万人,由小道驰至缅甸,檄谕缅甸国王,叫他把明朝的君臣火速献了出来,“否则天兵一到,蕞尔小邦,亡无日矣!”缅王大惧,遂将永历帝及皇后、太子并随从的文武一齐捆绑起来,解送到吴三桂军前复命。三桂大喜,后来把永历帝父子二人带回昆明,一齐都用弓弦绞死,然后尽督大兵,再来剿灭定国、赤心的余众。
二人闻知永历帝被三桂所弑,登时放声大哭,一痛几绝,次日便点起人马与清兵大战于洞鄢。时值疫疠流行,军士死亡相继,定国与赤心亦各身抱重病,不能再战。二人仰天大痛,一面约同了斋戒沐浴,焚表告天,说他们二人的反正辅明出于自诚之心,若是明祚告终,孤臣等回天无力,就请早赐速死,免得在世一日多所杀伤;倘明朝尚可恢复,则请速愈臣病,俾尽微力。果然明朝的天数尽了——祷告之后不上半月光景,定国、赤心相继卒于军中。
三桂见二人已死,于是大胆进兵,剿抚并行,不多几日,那滇南一带的山■海澨一概都收入满清版图中去了。于是,明朝的君臣及大顺的余烬一概算是补叙完了,大清的江山,自然是一统成功了。
但是这个升平世界,锦绣山河之中,还剩有一个惊天动地、首创大业、曾做过大顺永昌皇帝的李自成,尚未曾见个水落石出。这一部书,他就算是主要分子,焉能便把他忽略过去?
第58节:袭王号自成入巴蜀 战成都承畴首立功(10)
原来那自成自九宫山一败,就在那玄帝庙中削发出家。他自以从前始称奉天倡义大元帅,继称新顺王,因此便把法号叫做奉天玉和尚,这个“玉”字,暗中便隐寓那个王字的意思。他们一行四人在那庙中住了一年多,后来宋献策因为出山游玩,遂一去不回,失了踪迹,有人传说他是改名易姓,还俗去了,有人说他出去被清兵侦获去了,因此自成便不敢再向这个庙中久住,同了李迪、高立功二人离了玄帝庙,由楚入湘。
行至澧州的石门县,路过夹山寺,自成看见此处山明水秀,那寺院也曲折幽雅,老僧数人,终日讽经诵佛,山门静掩,绝少俗人往来,因此他便投身此寺,诡说自已是华山寺的僧人,因为云游到此,乞借一榻之地,在此静养;寺僧见他是同道中人,便也慷慨应允。那高立功、李迪二人,因为在江南多年,学会了彼处的口音,遂冒充江南人氏,是自成的弟子,一齐住在寺中。因此那寺中的僧众,始终没有窥破他的形迹。
自成是顺治二年春间到了夹山寺,日日礼佛念经,种花栽竹,颓然成了一个老衲,把从前的英雄气概一齐消磨净尽,平时同那寺中的老僧弈棋赋诗,倒也十分清静自得。那自成本是一个绝顶聪明人,自从出家之后,对于诗弈两技深得其中玄妙,因此又负了一点国手的盛名。
自成在寺中整整的住了三十五年,到了康熙十八年,岁次甲寅春。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自成因寂座无聊,独自携了禅杖出寺闲眺。看见山花遍放,野草成茵,那田畔的农夫樵子黄发垂闲髫,讴歌唱和,熙熙攘攘,现出一种升平气象。自成呆呆地看了一会,不觉由乐生悲,由悲生感,俯仰之间便触动了一腔旧事,仰起头来长叹了一声,曳杖回到斋内。一时遂忘乎形迹,濡墨提笔,向粉壁上大书一律曰:
英雄一代赴飘萍,大块①空留百战身。
捣碎乾坤惊日月,踏翻宇宙走雷霆。
时来作恶天还怕,运去看经佛不灵。
事业尽随流水去,禅房梦醒夹山青。
写毕,投笔于地。
其时天色已晚,自成遂向蒲团上默然静座,屏息入定。刚才合着了眼,忽见前面来了一个仙童,把他引了出去,排云驭气,一直上入九霄。后来到了一个地方,但见殿阁峥嵘,仙乐悠扬,迎面又来了一位仙官,向他说道:“破军星,尔功成圆满,理宜仍回本位。快快随了下官进去缴旨罢。”自成大异,只得随了仙官一直进入三层宫门。方才到了一座大殿,自成偷眼一看,只见那殿上殿下一色都用碧玉为栏,水晶作瓦,两旁排列的文武都是佩玉鸣銮,跻跻跄跄。正中珠帘半卷,隐隐约约看不清楚所坐的是一位什么人样。自成趋到丹墀下面,跪拜俯伏,忽闻殿上传旨道:“破军星历劫已毕,可即饬回本府供职,着原引见官,将他带往历代帝王历劫归位之处游览一遭,钦此!”
仙官领旨,便将自成引了出来,转到一个所在。但见那衣衮戴旒的帝王,老老少少,足足有数百人,都在那里行坐自若。仙官便向他说道:“这些人都是自三皇起至明朝止,所有历朝帝王尽在这里。”又用手指着西边的一个道:“这就是崇祯帝,你也认识认识。”自成大惊,连忙把身子向后一退。仙官笑道:“既到此地,何必更作此态?汝二人本来无怨无仇,那已往之事全系大数所定,并非人力使然。汝此次回去,不久仍回这里,相处之日正长,岂可将尘世幻梦尚认作真耶?”自成听了,又见那崇祯帝谈笑自若,毫无愁愤之色。
说时,又转过一层宫室,内中也有百余个帝王,看见自成,一齐上前迎接道:“久违了!何以迟至今日方才回来?”自成大惊,便向仙官问道:“历代帝王都在哪里见过,怎么这里又有许多?”仙官笑道,“你适间所见的那是三代、周、秦、汉、晋、宋、齐、梁、陈、魏、唐、宋、元、明等正统君王,这个地方乃是新莽、吴、魏、五代、后梁、南唐、南汉、北齐、北汉、北周、西夏、隋、辽、金等偏霸过渡之主,两处本不相同,何得一概并论?目下尔来此已经多时,应该及早回去了。那清主福临在尘世上与尔尚有一面之缘,不可误过。”说毕用手一推,自成猛然惊醒,低头一看,自己仍旧坐在蒲团上面。
第59节:袭王号自成入巴蜀 战成都承畴首立功(11)
于是慢慢的将刚才梦幻想了一遍,心中倍觉醒悟过来。忽然又想到那福临已于顺治十八年崩逝,如何那仙官又说他在尘世与我尚有一面之缘?就是梦中所见的那些帝王之中,亦不曾看见个满洲打扮的,如此说来,难道那福临之死当真是个假的么?思前想后,甚是不解。
到了次日早上,忽见那野禅徒弟高立功走进斋来,口称外面方丈室中来了一位客僧,要见师父。自成想了一想,便道:“请他进来罢!”
说时,只见那僧业已慢慢地走了进来。自成急忙上前迎接,施礼分座毕,请问他的宝刹法号。那僧答称:“名叫和平和尚,是从五台山云游至此的。闻得长老是弈棋国手,因此特来清教。”
自成道:“雕虫末技,何敢质诸大雅?”一头说着,一头便设局对弈。岂知自成刚才下了十八个子,那僧便把棋枰一推,立起身来笑道:“神龙矫矫,变化莫测。观此一艺,真个是那‘奉天玉和尚’无疑了。”
自成笑道:“这话怎么说,难道奉天玉和尚还有一个假的不成?”
那僧一头说话,冷眼中早已看见那壁上的题诗,便用手拍着自成的肩上说道:“不有废也,吾何以兴?如今同是遁世英雄,觌面尚不相识耶?吾自抛家国,遁迹空门后,颇闻阁下未死,曾至九宫山一访,不料吾至而君已先行。今日无意之中在这里相逢,适才对弈,交手已知阁下非等闲之人了。况证以壁上题诗及阁下的法号,尚能隐匿真形耶?”
自成闻言,心头怦然一动。抬起头来把那僧仔细端量了一番,见他星目河口,气宇十分尊贵。又细玩那“和平”的法号,实隐寓着“顺治”两字。再看他的言语举动,明明是一副满洲骨骼,并非汉人种类。想到这里,不禁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我功败垂成,举世没有容身之地,故作此出世之想,尔与吾境遇各殊,何以也入了空门?”
那僧闻言,凄然下泪道:“不肖心事,难为外人道也,不入空门,早作泉下人矣!”
自成听了,不便再往下问,因留他用过午饭,又把昨夜梦幻中所见的情事详细告诉了他一遍。那僧叹道:“昔三国告终,晋室一统之后,那魏、蜀、吴三个亡国之主一齐聚于洛阳,常常宴会行乐,吾尝谓其见面时,追忆往事,不知作何感想?今吾二人又相见于佛门之内,阁下且神游幻境,见了那亡国的崇祯,造化之弄人,真可谓巧矣。但红尘看破,视天下如敝屣,茫茫浊世,诚不欲再寻烦恼矣!”于是二人谈得十分投契。又说到盛衰兴亡的事,不禁相对叹息,二人连床共话。
又隔了一宿,那僧方才辞别下山,并订了后会之期,自成把他送到山门外面。正在话别之际,猛然抬起头来,见那山岩削平处影影地现出字迹来,自成与和平二人都停住了足,攀藤视之,乃是石刻的七言诗一首曰:
放下屠刀证佛因,一枰黑白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