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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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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间,宫外传来一声异国的号角,伴着百万刀枪争鸣,擂鼓作响,声音尚远,有些微弱但无比刺耳……我的话没有说下去,浅阳挺直了脊背做在王座上,他想维持那个一惯傲人的姿势,可我的手在他手心里,已经快要被捏碎了。我微微挣了一下,他猛打了一个激凌。他说,
  “苍天不容我大吴……”
  空旷的殿堂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回响,我下意识的抱住他,他的身体冰凉而僵硬。“对,是苍天不容我大吴。”我重复着他的话。
  他抬头看着我,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血色,“你看我,说共振河山的人……自己却先食言了。”
  “浅阳还记得么?有一次在禺怏宫,自修说你名字不好,一边是水,一边是日,而凑出你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存在……他说这话时我们都笑了。”
  烛火里,我们在彼此过往的阴影中对视。宫外已是杀声震天,长空响彻姑苏守军们临死前的悲壮哀鸣……
  我指向已经有了一丝明亮的天外,“浅阳你听,这就是武士。他们没有文官的才思敏捷,也调制不出什么治国大方……但是在最绝望的境地里,他们永远会为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因我的话而有了一些微小的震动,他的神情爬上一丝异样激昂的神采,我因他的神采而激动万分。
  “琅琊,许多年以前,你和自修每次战场归来,总爱唱一首歌……我不准你们唱,我总以为你们打得是胜仗,所以不必去祭奠去缅怀什么。我希望所有人都向前看,只有前方才是我大吴国的兴荣昌盛……现在,我才明白,那些成为磐石的疆场勇士,他们铸造了真正的国魂。——我想听那首歌,你能唱给我听么?”
  我点了点头,看向被新生的天光里黯然了的烛火,那里面的纷杂与激情无法形成任何一个角度,这让我有些艰涩的开了口……“操……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
  “快,快唱下去……不要停。”
  他死死揪住我腰前的玉带,有些急躁的催促道。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歌词的悲呛,曲调震撼……远处和歌阵阵。烛光幽弱里,我仿佛看到了长如蛟龙的军队,操戈猛士,红缨旌旗,烟尘满面的将领……吴国赤墨色的国旗在高风中凛冽,
  百万将士的歌声悲壮豪迈,嘹亮得满山满野都在危危颤动……
  烛火燃尽成灰,高梁单调的回响徐徐,浅阳站了起来,晃悠悠地向大殿正中的天玄地和走去,在风雨飘摇的大吴王宫里犹如一片抖动在浪尖上孤叶。
  他的王座里留下一只空余的剑鞘……剑,在他手中。
  他回头,无比坚毅的向我,道出了最后两句歌词,“‘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也是礼官为自修启的墓铭,若有机会,你去看看。”
  我忍不住一低头,声音已有些哽噎,“浅阳,你明明……”
  然后我的话被生生卡住了,抬头只看见了满眼的血光飞溅,他依旧站立在大殿正中不愿躺下,头颅向一边歪斜着,颈处如张开着一只狰狞的口……他想把自己的头颅砍下来祭祖,可是力道还没有用尽,人已经断气了……
  所以只砍了一半。
  ……
  我呆滞的看着整个鲜红淋漓的宣事殿,地板开始轰隆隆地震动,不知何时压了满殿的黑甲楚军,他们手中扬起的长戟钢刀上牵挂着护城守军的血浆碎肉。浅阳的身体在震动中如断墙崩塌,他的头终于断开了,像颗球儿一样咕噜噜地滚向大殿一角。
  犀刀革甲的将领挡在我身前制止了兵士的行动。然后随着众人转身跪下……用宏亮而激越的嗓音高声宣道,
  “我王神威!”
  ……
  盛装金履,冕旒穗帘,他缓慢而堂皇的踏入吴国王宫,身后带起一片战后的红白难辨的天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楚国君,朝阳射在他璀璨的王冠上如一条狞邪的长龙,它们是那样张狂的飞入了我的眼。
  他只是向前走了两步,就再也没有了动作,他看着浅阳无头的身体……他泪流满面。
  这让我突然感觉无比滑稽起来,我想起自修死的时候,这个人似乎也哭了……他是一个得天独厚的戏子,他的眼泪天生蕴藏了某种祭奠的含义。
  我走下丹陛前,绕过挡在我身前的人。
“昭和,不要哭……你的眼泪使我想起行军沼泽里丑陋的鳄鱼,它们在吞下士卒的时候,也会落下几滴眼泪。”
  他打了个寒战,然后朗朗大笑,边笑边流泪。这诡异的神情驱使我心底一点点疯狂起来,我看到敞开的大门外满园的灌木丛……一棵也没有冻死,到了春天又开始了它们蓄谋了整个冬的滋长,年年斩草不除根,年年后患。
  我走上前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末了,指尖用力在他脸颊划开一道伤口……我的想像毫无章法的兑现了,他的血是凉的,同所有的鳄鱼一样。
  “不必去祭奠,”我对他说,“这是你选择毁了我们所有人而得到的,这个代价太大,所以该珍惜你的成果。”
  他猛地转身疾走出去……然后殿外传来他一声撕心的龙吼,宣事殿的高梁摇摇晃晃,灰尘涑涑地往下落。
  宇文的右手一直未离开过腰间的刀柄,他走到我身边说,“你不明白……这么多年,我看他走过来,他并不如你想像得无坚不摧,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所为已经到了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你看到吴天子的头了么?……”我答。
  我明白,也正是因为明白了,撕杀的欲念在心底繁衍得俞发茂盛。
  “东方,你不要……不要太清醒,当它是场梦,就过去了。”
  我笑着拿起台前的吴国玉玺,手一松,那一地的碎片如针尖一样从眼里扎到心里,
  我的身体为之剧烈地颤抖,我从未体会过如此的亢奋。我不知道这是否源于武将喋血的天性……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掩埋在疆场黄土下的尸骨,他们一排排从阴沟里爬出来,无数个声音在催促我……战争、战争、战争……天旋地转的战争。
  我想起申大夫的一句话,“当立场崩毁的时候,人们自然会寻找新的立场”……我知道我再次将他话中的深意扭曲了,可意义本就是人营造出来的。
  有什熟悉的感觉扯着尖厉嚎叫在身体里嚣张起来,我看着殿外的身影对宇文说:“提兵百万,横刀啸马,雁门逐将斩人首!……”
  宇文大惊,他下意识松开了握刀的手,“如果……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你生活下去……”
  我一甩身走了出去,看到昭和双手撑在假山石上,额头渗出冷汗,假山已经被他咳出的血染红了。
  我指着假山后的的人工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日款款相送的浅阳,他当时就站在这个假山边上,张开胸襟,一个背水一战的姿势,身后是沉如明镜的冰湖……冰在他的激昂而又惨然的言语里消融……
浅阳的记忆是如此清晰,他身上永远带着对春的眷恋,他喜欢看朝阳的欣欣向荣,他悲天悯人克守宗礼,他担忧他的百姓苦于征战,日薄了,他的眼里就会带了晦茫的忧患。他的微笑如江南三月温情的水……
  “应该把这假山扔到湖里去,楚国的城市里不需要前朝的东西。”我说。
  昭和沉声笑了,搀着几声断续的咳嗽。“琅琊,你能留下来……不走么?”他背着我说。
  “走?你当我是条狗么?……我为你立了那么大的功,你是封我做个上将军,还是……一个守灵人?”
  他低低的侧过头,有些拙劣的擦去嘴角的血丝,那张脸如鬼一样的阴狸却又惨白,“我要的,就可以得到么?”
  我学着记忆里那个影子,张开双臂,仰头望着故国美丽的天空,眼中涌起了酸涩,却已经干涸了,没有水滴可以落下来。我笑着指着故国单薄的初阳告诉他,“你不是已经得到了么?……多么震撼人心的山河。”
  他站直了身体,眯起眼睛看着我,也显得有些亢奋,“跟我走,我让你看看我大楚是个多么强大的国家!……对了,我忘了说……不要跟我斗,你没那个本事。”
  宇文惊骇的看着我们,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许久,他说,“你们都疯了。”
***
  “琅琊,我的宫殿漂亮么?”
  “好漂亮。”
  “那,以后就住在这里好吗?”
  “可是……”可是这里是后宫。
  “这里清静,宫女也少,慕蝶喜静不经常出来。”
  “恩。”我点了点头,看向花园里红艳艳的牡丹,数了数,一共二十五朵,是洛阳进贡的极品,吴国的王宫里没有这种浮华的东西……曾经有一位大人家里植了三侏,却是白的。
  “好乖。”他有些宠溺地笑笑,在我脸颊啄了一下。我有些敏感得想推开他,却还是压抑下浑身的不适,把他抱住了。“昭和,每天都要来看我。每天每天,摘朵牡丹送给我,如果哪一天你突然不送我了,琅琊会很伤心的……”
  他也点了点头,有些生硬的,然后像接到我的暗示般顺手折了一支。
  结果,还没送到我面前,已经是一口鲜血如泉一样喷出,瞬间溅红了我的衣襟,也将花催染得更加萎靡鲜艳。
  我丝毫不尴尬地接过了他手中黏腻的花,抬眼正迎上他身后的来人,那是楚王卿点的上将军,无论在任何一个空间里,他永远是个绝妙的存在。
  “大王,几位将军都在等您,商讨征伐诸侯一事。”他恭敬的说。
  这个人,充分利用手中把握的一切,为自己铺桥架路,亡国之日率领麾下十万吴军,投效大楚。楚王要一统天下,还有三百诸侯未服,正当用人之际……“胡宜,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我有些讽刺的说。
  他没有回话,跟着楚王向朝议大殿走去,似有似无的向我这里看了一眼,颇有深意的。我扬扬手中的花,笑了一下。
  以后每天,我都会得到一朵虚弱无比的花。我没有将那些花插在花瓶中,而是放在案前,欣赏它们迅速的枯萎与糜烂。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讨厌一切怒盛而虚荣的东西,讨厌、并且怜悯着,如此短暂的风光,亦是如此纤柔,还不如让它们朝生暮死……所以加速它们的死亡,是对它们最慈悲的恩赐。
  ***
我站在广赈殿外,听到了有史以来最为讽刺的一段召文,“昔吴将军东方琅琊……智计捭阖,倾诈吴纲,诛杀骈将,卧底历险,忠直诚鉴……实乃我大楚功臣……”
  我转身欲走,一口秽物已经溅到我身上,身边是楚国的两位朝臣,
  “呸,这就是昭和十五年辄我大楚百万雄师的镇宇将军?”
  “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只是一个靠笔吏修饰的窝囊废!”
  两个很年轻的官员,看上去十八、九岁,与我当年出征一般的年龄,黑白分明的官服,隐隐透出方刚傲气,眸如夏荷般的明净……这让我既羡慕又嫉妒,不是因为被催了一口,而是那样无辜美丽的脸,让我爱不释手的……想撕了他们。
  我没有说什么,他们在我面前一唱一随,
  “文政,这你还不明白?……我在楚国还未见过如此冶艳的人呢,听说大王把他圈养在后宫。”他说着侧过头,看了看我说道,“卿本佳人,犬逐沙场太可惜了,宫廷多、名、种。”
  “你说得没错,大王想养条狗,听听犬吠,也算是意趣所在。”那个叫文政的人应道。
  好个少不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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