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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衣-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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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负了她!
他负她,他负她,他负她。他负她……
张君瑞负了崔莺莺,许仙负了白娘子,李甲负了杜十娘,张朝天负了若梅英,而张之也,负了水小宛!
小宛坐在散落一地的衣裳间,连哭泣也忘记。
她看见了!
她清楚地看见了当年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这就是兴隆宾馆,就是当年若梅英穿了嫁衣备了枕衾久候张朝天而不至的“新房”、绝地、坟墓、鬼府!
她清楚地看到若梅英的痴情,看到若梅英的伤心,更看到若梅英的绝望。
她和“她”,都是被爱情辜负的女子,被爱人伤害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她们阴阳相应,心灵相通,然而那一点相知,却只会使断肠人的心更冷。
若梅英等不到张朝天,穿了凤冠霞帔登台去;而水小宛别了张之也,该向哪里去?
她慢慢地、一件件穿回衣裳,仿佛把一层层的耻辱与枷锁扛上身。地上,还有一盒掉下来、被张之也踏了一脚的蛋黄月饼……
来时清风细细,燕子双飞,去时豪雨如注,断鸿零羽,火车的玻璃窗上全是流不尽的泪水,天地心在一起哭泣。
上铺的人在打酣,对床小孩子哭起来了,有人在不满地抱怨,窗外飞掠而过的灯火似鬼火,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卡嗒卡嗒的声音,像生命钟摆一下下不耐的催促——人的一生,真是太长了。
小宛闭着眼睛,倾听一站一站的报站声,并不清醒,却从未熟睡。耳边总有嘁嘁嚓嚓的声音,像是无数冤魂纠缠着她,围绕着她,拜求着她。他们对于她的懒怠十分不满,焦急地要把她唤醒,听他们诉说心曲。而那些声音里最突出的,仍是梅英的一遍遍倾诉:“我等过他的,等了一夜一天,我等他,可是他没有来,将我留给凄冷的世界和残暴的军阀,他负了我,负了我……”
小宛没有回家,径自打车去了
长城。
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不想回家,没脸回家。
天上下着雨。
小宛走在雨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路也走到尽头,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自己伤痕累累并且已经不洁的心。
她爱之也,爱到愿意不顾一切地迁就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献给他。可是,他不在乎。于是她的牺牲就显得如此可笑而可耻。他不要她的身体,就等于强剥了她的自尊,把她所有的骄傲清高以及对爱情的信仰都撕下来扔在地上,还要千踩万跺踏个粉碎。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没有羞耻,没有自信,也没有了生存的目标。
十九岁的女孩,爱情就已是她的全部,而之也,在夺走了她的爱情的同时,还顺手摔碎了她的自尊,她对将来的期待。她还有什么勇气活下去?
小宛爬上城墙,将这个不洁的身体浇注在大雨中。张开双臂,迎着风,死的念头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不要?要不要就这样纵身而下,死在孟姜女哭夫的地方?
不知道孟姜女有没有同丈夫团聚?不知道她的丈夫隔了这么久有没有变心?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不知道天地间有谁会在意自己的泪?
她沿着城头走着,纵声高歌:
“则道你辜恩负德,你原来得官及第。你直叩丹墀,夺得朝章,换却白衣。觑面仪,比向日,相别之际,更有三千丈五陵豪气……”
长歌当哭啊,电闪雷鸣都为她哭泣。高歌的人,是张倩女,是若梅英,还是水小宛?
风里隐隐地有人在呼唤:“小宛!来呀,来呀!”
是那个女鬼,是若梅英。她在寻找替身,让自己也同她一样,因为失爱而成为枉死城里的新鬼。
若梅英与张朝天,水小宛同张之也,究竟是怎样的一笔帐、一场劫?
小宛闭上眼睛,不愿意再回想自己昨晚在海蓝酒店看见的,发生在六十年前的兴隆旅馆里那最残忍的一幕……
七月十四。
鬼戏散场了。
夜晚一样地来临,月落星沉,花已经残了。
若梅英领着司令来到酒店,自己预订的房间里。
洒满花瓣的婚床在静静等待,一个女孩把自己交付给一个男人从而变成女人。
就像,她本来期待的那样。
可是,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等待的人。
花瓣在身下呻吟碎裂,香销玉殒,少女初红同花瓣的汁液一起染红了床单,星星点点,触目惊心地写着羞耻和悲愤。
她咬着自己的唇,忍受着那一次次冲击一刀刀凌迟,灵魂已经飞上九天,在高空冷冷俯视花床上的自己,在一点点一寸寸地被切割被污辱被占有被毁灭。
男的是兽。女的是鬼——她在活着的时候已经变了鬼。
唇角的血咽进嘴里。是腥的。腥而辣。
她已经一无所有。一场失约之恋彻底地毁灭了她。
——那一刻,她已经决定,要报复。粉身碎骨,至死不移!
小宛站在墙头上,仰起脸,任雨水和泪水在脸上流淌,电闪雷鸣间,犹自听到若梅英地凄厉的叫声:“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原来都需要那样大的毅力和恒心,甚至可以冲破生死界。
而水小宛,却是没理由爱也没力气恨了。
抱紧双肩,小宛仍然觉得彻骨的寒冷。哀莫大于心死,之也给她的,不只是失恋的痛苦,还有信念的毁灭。从此,她再也不敢相信爱情。
然而对于一个十九岁的生命,如果没有了爱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连梅英的命运也不如。
梅英的爱情是一个谜,而她的爱,是一场游戏,一场骗局。
雨水如注,梅英还在哭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她不能帮她问到那句话,也罢,就拿自己的命陪她作伴吧。
恍惚听到锣鼓点儿一阵响似一阵,是催场的急急风。城墙下,有无数红男绿女在对她招手,仿佛在喊:下来吧,下来呀!
小宛张开手臂,纵身一跃……
如果将梅英比作一烛火苗,张朝天便是吹灭烛火的一阵风。
自他之后,她的日子再不叫活着,寻寻觅觅,半生都在醉梦不醒间。
那一日大烧衣重相见,她忽然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却是以死来完成:我要问他一句话。
那时才发现,原来所以还活着,所以从广东到上海再到北京,所以苟且偷生,都只是为了他。为了问他一句话。
话未出口,香已销残。
当她从十三层楼上纵身跃下的时候,她究竟知不知道,这样是在寻死?
是她一心要死在他面前,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他终身的记忆;还是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只想追上他的脚步,追上他的车尘,问他一句话?
车子扬长而去,他没有为她停留。他怎么能够?
便到了阴间,她也不忘他,不肯喝孟婆汤,不肯过奈何桥,年复一年地,徘徊在阴阳两界,只等着一年一度的鬼节七天,好到阳间来找他,问他一句话。
梅英站在十三层楼的窗口,小宛站在
长城墙头。
不同的时代,同样的风雨,情到深处,怎一个死字了得?
“我要问你一句话。”
而小宛,却是除了羞辱和绝望,连一个问题也没有。不堪至此,除死何为?
小宛苦苦一笑:“梅英,恕我不能再帮你找答案了,让我去黄泉陪你吧。”张开手臂,纵身便跳——
“小宛!”
是谁的声音,将她用力一拉,熟悉又陌生。然而恍惚间,已见到另一个自己,纵身跃下如落花,直直地坠向那不可知的深处。
“小宛!”又一声呼唤,充满了关切、酸楚、怜惜、爱慕。
回头,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清俊的脸,破旧的牛仔服,熟悉的老吉它,那竟是——阿陶!
“阿陶?是你?”小宛呆住了,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灵魂升上天堂。是不是在天堂里,人们可以见到自己想见的一切?
“是我。”阿陶跃上城墙,在她身旁同她并肩坐下来,吉它横在他们中间。
“我刚回北京,想上长城走走,结果遇到你。真巧。”
“真巧。”小宛痴痴地看着他,仍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这么巧?”
“有缘吧。”阿陶也望着她,半年不见,他更加英俊,也更加沧桑了,“小宛,许久不见,你好吗?”
“我不好。”小宛的泪流下来,“阿陶,我很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阿陶低下头,有泪光在他眼中闪烁,“小宛,你好像很不开心。”
“我……”小宛大哭起来,抽咽着,把心事一股脑儿全盘托出,那惨痛的,羞耻的心事,沉重得已经无法承受,痛楚比一切的尊严更强烈,让她顾不得为自己守秘。
阿陶专注地倾听着,眼中充满同情和理解。
许久,他说:“小宛,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有多么痛苦?”
“你是说,之也他,也会痛苦?”
“我相信他爱你,爱得很深,但是可能不够专一。他伤害你,比伤害他自己更难过。而且,这种伤害,也是他不得已。”
“可是,他拒绝我……”小宛低下头,说不下去。张之也有一句话说对了,献身使她觉得羞耻。不仅当时,就是现在,重提斯时情境,也仍让她觉得羞耻。她再次流下泪来:“阿陶,我的心很痛,很痛,你知道吗?我不敢相信之也是这样的人,他可以拒绝我,不爱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我们曾经是相爱的,就在几天前,他还说过他爱我,可是一转身,他就这样毫不留情地伤害我。爱情,是这样脆弱的吗?他让我不再相信,这世界还有真的爱情,你不会明白那种感受的……”
“我明白的。”阿陶温和地说,“小宛,我不但明白你,也明白张之也,我也曾爱过,我也是男人,我想我能猜到他的想法——没有人会面对心爱的女人,哪怕是曾经爱过的女人的身体而不动心,除非,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小宛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阿陶,迟疑地说:“你是说——他不想伤害我?”
阿陶长叹,再次说:“小宛,相信我: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比你更痛苦。”
“阿陶,当时你离开我,也会痛苦吗?”小宛终于问出那个在她心中横亘了半年之久,而半年前的她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我……”阿陶看着小宛,眼中的深情一览无余。
小宛忽然觉得心静下来,不,不必再问了,这是一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眼睛不会骗人,他的眼里,是满溢得藏也藏不住的爱意。
世界并不绝望,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深深地爱着她,关心着她的。
有时候,爱的来和去都是很奇特也很轻易的事情,有人一见钟情,也有人一刻“终”情。有人的感情需要天长地久来培养,也有人一梦醒来已经沧海桑田。有人在死后仍缠绵于前生事耿耿不忘,也有人转过身便可柳暗花明。
爱有个极限,但对每个人的尺度都不同。小宛对张之也的爱,在她决意赴死的那一刻抵达了她感情的最极限,一旦死的念头退却,爱也就忽然回首了。与生命相比,感情毕竟只是驿栈,不是归宿。

情敌(2)

况且,她刚才分明看见有一个自己跳下去了——也许,那便是从前青涩脆弱的自己。而站在这里的自己,是理智与重生的希望。
水小宛不是若梅英,不想带着一段未了的心愿上天入地,她还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等待雨过天晴。
她看着阿陶,轻轻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再回到家时,小宛只是沉默。
看到奶奶,她由衷抱歉,不能把那盒命运多舛的双黄月饼带回来。
然而没有月饼,仲秋节也一样地过。
水溶的兴致很好,提议小宛讲讲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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