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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是姐姐,另外那个。”“不可能!”那位太太惊愕的大叫。“我刚刚还和她说过话,她又笑又点头,还夸我的耳环好看,她如果是瞎子,怎么知道我戴著耳环?你弄错了,她绝对不瞎!”
凌康倾听著,忘形的握著酒杯,忘形的微笑起来。耳环,准是嫣然给她的暗示。“或者,”另外一个太太也有些搞糊涂了。“瞎的是姐姐吧!拿酒杯的那个!”“你别胡说八道了!我打赌两个孩子都是正常的!一个瞎子,不可能应付这么大的场面!不可能和每个人点头说话。不可能在客厅里穿来穿去不摔跤!反正,瞎子就是瞎子,瞎子不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打赌,她们两个一样正常,顶多,有点近视而已!”凌康一个人站在那儿笑起来,举著酒杯,他看著杯里的酒。燃烧吧,火鸟!让我陪你一起投入烈火,一起挨过燃烧的痛苦,一起烧成灰烬,一起重生,再一起飞向永恒!燃烧吧!火鸟。他啜著酒,虚眯著眼睛,似乎看到这一年来的奋斗、挣扎,和烧灼成灰的苦楚。
一年,这一年,对凌康和巧眉实在是艰苦备至的一年,是充满奋斗与挣扎的一年。第一件必须面对的事,凌康决定带巧眉搬出去住。他很爱父母,也很愿意孝顺父母,但他深刻体会到,和父母住在一起,巧眉永远无法为所欲为。正像巧眉说的,连房门她都不敢出,家里的东西从无固定位置,母亲的尖叫,父亲的叹气,连秋娥的埋怨……都造成她的压力。搬出去可能有搬出去的不便,无论如何,会比住在这十一楼的大厦中,动辄得咎好。他的提议,预料中的,造成家中的轩然大波,母亲又哭又叫又骂:“这就是养儿子的好处!这就是养儿子的好处!把他带大了,给他娶了媳妇……他要娶谁就娶谁,我们做父母的不敢吭气。巧眉进了门,我们欺侮过她吗?我们责备过她吗?我们骂过她吼过她吗?我们把她供得像个神似的,连杯茶都没叫她倒过。搬出去!还是闹著要搬出去!凭什么要搬出去?凌康,你眼里也太没有父母了!”
和母亲是讲不通道理的,她只是又哭又叫又大喊大闹。巧眉吓得不敢出声,甚至劝他算了。但,凌康没有屈服,他转向父亲求救,理智的分析给父亲听。孝顺,不一定要住在一起,帮助巧眉,唯有先独立!终于,父亲同意了,母亲也无可奈何了。他们搬到一幢很小的四楼公寓里,住在楼下,免得巧眉爬楼梯,有个小院子。巧眉又可以弹弹琴了,楼上的人家有四个孩子,整天又跳又叫,可比巧眉的琴声吵多了。刚搬去,巧眉不能烧饭烧菜,不能上街购物,面临的困难更多。兰婷助了一臂之力,把秀荷拨过来帮巧眉了。这一下,巧眉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秀荷看著巧眉长大,看著巧眉失明,爱巧眉就像爱自己女儿一样。她不嫌小屋简陋,先负起了清洁打扫烧饭洗衣等日常工作,然后,巧眉进了“盲人特殊训练班”。巧眉非常用功,她念点字,学习能力惊人的强。靠一支盲人杖,她逐渐走出了家庭,她自己挤公共汽车,上课下课,自己去菜市场买菜,去超级市场选购家用物品,甚至于,她陪他去“看电影”了。她看不见画面,但她能听,听对白,听音乐,听效果……她也能把故事完全听懂。他会再把一些画面解释给她听。他们开始谈论小说,谈论文学,谈论人生了。燃烧吧!火鸟27/27
她第一次为他烧了一桌菜,用电锅和微波烤箱做的。因此,都是蒸的、烤的东西,虽然如此,她仍然把手指烫起了泡,是开烤箱取盘子时烫的。他吃得津津有味,生平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抚摩巧眉烫伤的手指,他心痛得不停吻她,而她笑著说:“这有什么关系?不是要投进烈火去燃烧吗?燃烧都不怕,还怕这点儿烫伤!”真的,她像只火鸟。燃烧吧!她忽然变得那样坚强,那样肯吃苦,那样坚毅的学习,那样固执的去独立,有时,简直让人心痛。他必须很残忍的克制自己,不因为同情和爱而让她松懈下来,这种“克制”,比跟她共同吃苦还痛苦,而她能了解。嫣然和安骋远也能了解。
嫣然和安公子成为他们夫妇精神上最大的鼓励,实质上最大的支持。他们四个人常一起出去,吃小馆子,逛街,看朋友。嫣然从各种日常生活中来教育巧眉,从餐桌的礼貌,刀叉的用法。到衣物的选择,甚至凭嗅觉来辨别植物。于是,巧眉也会插花了,也会使用洗衣机了,也会用吸尘器了,也会交朋友了……她和邻居都成了朋友,而且,她收了好几个学生,都是邻居的孩子们,她教他们弹琴,教得又好又有耐心,她常鼓励那些信心不够的孩子:“我瞎了,都能弹,你们能看谱,能看到琴键的位置,你们一定能弹,能成为钢琴家!”
逐渐的,凌康发现,孩子们崇拜她,邻居们喜爱她,她建立起自己的王国来了,她有了信心,有了快乐了。她不再处处倚赖凌康而生活了。她变得很忙碌,忙著学习,也忙著把自己的所长,去分散给周围的人。
就这样,一年下来,她活了。
她活了!以前的她,只有小半个是活著的,大半个是死的。现在的她,是活生生的,健康的,愉快的,充满了信心和生命力的!她已重生,从灰烬中重生!
火鸟。凌康听著那两位太太争执巧眉是否失明时,他就在自我举杯。哦!多感谢一年前那个晚上!多感谢那个纪念日!五月二十日!哦,为火鸟干杯!他自己举杯,自己干掉杯子。客厅里依旧人声喧哗,有些年纪大的客人已经散了。年轻的一伙不肯走,打开唱机,放著唱片,他们有的跳起舞来了。安公子排开人群,找到了凌康,他一把抓住凌康,怪叫著说:“不得了!不得了!”“怎么了?”凌康笑著问,早已习惯安公子的“故作惊人”之举。“那姐妹两个啊,”安公子瞪大眼睛说:“完全忘记她们是已婚妇人了,正在那儿大大诱惑年轻小伙子呢!而那些小伙子啊,也入了迷了!快快!我们不去保护我们的所有物的话,说不定会被别人抢走!”“放心,”凌康一语双关:“女人偶尔会‘虚荣’一下,男人偶尔会‘忘形’一下,这只证明女人的可爱,男人的多情,并不会有什么大妨碍的。安公子,我是过来人,别紧张,让她们去‘任性’一下吧!”
安公子满脸通红,又习惯性的对凌康一揖到地。
“你是不是预备记一辈子?”他问。
“哦,”凌康笑著。定睛看安骋远。“我们都会记一辈子,当我们老了,儿孙绕膝了,我们还会记住那件事。瓜棚架下,我们还会和儿孙谈那个故事。不过,我也要坦白告诉你一件事……”“什么事?”“我——也非常喜欢嫣然,她本来是我的女朋友,如果没有你老兄介入,我可能——一箭双雕!”
“嘿嘿!”安公子干笑起来。“男人,真是贪心透顶!怪不得嫣然常说,天下男人,乌鸦一般黑……”
凌康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被那姐妹二人吸引住了,她们正和两位男士跳著舞,那两位男士都要命的“风度翩翩”,而两位女士都要命的“娇媚迷人”!
“等等,安公子,别谈乌鸦怎么黑了,”他把酒杯放在桌上。“谈谈火鸟怎么红吧!看样子,你的‘紧张’有点道理,这姐妹二人好像安心要把天下男人,个个燃烧起来!她们——
简直在放火呢!去吧!安公子。快去抓牢我们的两只火鸟吧!”
他们走了过去,很礼貌的,很优雅的,双双对那两位男士一个深鞠躬:“请把你们的舞伴让给我们好吗?”
两位男士让开了。安公子拥住了嫣然,凌康拥住了巧眉,他们翩然起舞。唱片上是支老歌“你照亮我的生命”,他们舞著舞著,紧紧的拥抱著,紧紧的依偎著,紧紧的脸贴著脸,心贴著心,一直舞著舞著舞著……。
兰婷夫妇和安家二老,以及凌家二老站在一块儿,三对老夫妇,眼光都跟著那两对年轻人转。终于,凌康的母亲,对兰婷由衷的、羡慕的说:“你真有一对太出色的女儿!”
兰婷微笑起来,心思飘到久远以前,一个春天的早晨上。她笑著,静悄悄的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曾经失去一个儿子,我一直在怀念那失去的男孩。可是,今晚,我认为,我实在太富有了!富有得没有丝毫遗憾了。”夜深了,深了,深了。
客人终于都散了。兰婷夫妇也去睡觉了。
两对年轻人还在室内。灯光仍然在闪烁,酒香仍然在弥漫,满房间的鲜花仍然在诉说著爱意。
凌康紧握著巧眉的手。
“巧眉,”他说:“记得我们以前,四个人常常又弹琴又唱歌吗?”“是的。”“我想听你弹琴。”于是,四人都进了琴房。于是,钢琴声又叮叮咚咚的响了。于是,嫣然找出她久已不用的吉他。于是,他们又唱起歌来了:“小雨细细飘过,晚风轻轻吹过,一对燕子双双,呢呢喃喃什么?不伴明窗独坐,不剩人儿一个!世上何来孤独,人间焉有寂寞?唱醉一帘秋色,唱醉万家灯火,日日深杯引满,夜夜放怀高歌,莫问为何痴狂,且喜无拘无锁!”
唱完了。四个人欢呼著,又叫又闹又笑著。安公子把一瓶没喝完的红酒拿进来,倒满了大家的杯子,四个人举杯相碰,“铿”然有声,大家参差不齐的,笑著,欢呼著叫了出来:
“为火鸟干一杯!”“为重生干一杯!”“为燃烧干一杯!”
“为永恒干一杯!”—全书完—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二日黄昏初稿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一年八月四日深夜修正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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