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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葚老爹不知道医生究竟要说明的是什么,但他和老伴还是意识到儿子的病情非常严重。
末了,医生对他们说:“下午来取血液化验报告。”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卷
他娘木然地望着来人,后者一时也被眼前这张苍白而麻木的脸弄得不知所措,以为她已经彻底傻了。等他娘眼光慢慢柔和起来,能察觉到有人在同她讲话时,那人才灵醒过来,喊到:“你家立邦死了!”
他娘身子摇了摇。
她问道:“邦儿死了?你说我家邦儿死了?啊?”
那人简直要转狂了,说:“我口水都说干了,听到没有?你家立邦死了!”
他娘这才听清楚了,知道来人说的意思了。她触了电般站起来:“在哪里?你带我去,快,带我去!”
那人带着他娘迅速朝出事地点跑去。
在村东头的树林里,聚集了很多人。
在人群围成的圆圈中央,躺着一个年轻男子,第一个人发现他的时候,这男子还吊在树上,那人不知是由于被吓懵了,还是由于男子那怪异的死相,竟使他没认出他就是立邦。那人带着被惊吓过度的喊叫奔回村里,将平静的村子给搅得兴奋起来。人们涌到树林里,将死人从树上解了下来,仔细一瞧,才发现是立邦。
立邦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脑袋歪向一边,乌青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而上下嘴唇上,是已经干了的变黑的血迹。眼睛裂开了一条缝,露出灰白的眼仁。
有一股尿屎的恶臭在林子里蔓延,那是从立邦的下身传来的,一群绿头苍蝇正在他裆部出飞来飞去,很快便密密麻麻地在恶臭的部位聚集起来,人们将他们驱赶掉,可不一会儿,这些嗡嗡叫的小飞物又迅速集结在一起,快活地散布在尸体各处。
立邦是被人用绳子勒住脖子吊死在树上的。
那几个将立邦从树上解下来的人说:“他尿屎都流了一裤裆,顺着大腿流了出来。看样子,他被勒死之前被人狠揍过。”
另外一个说:“胸口上被扎了几刀,刀刀要命!”
“死得可真是难看!”
“是什么人如此下黑手,可也是够狠的!”
他娘赶来了,树林里立即安静下去。
他娘走到立邦的身边,就站下了。
她望着死人的样子很古怪,仿佛不是在看她死去的儿子,而是在审视一具远古时代的干尸,而这干尸在还没成为干尸时就是被她给掩埋的,而今被挖掘出来,她只是来看看,看看那曾经熟悉的人和这干尸究竟有什么区别,不管有无区别,她都要好好研究研究。她那研究者的神态使旁边的人都觉得是他们自己傻了。
其实,他娘只是想知道儿子是被别人以哪种方式给结果其性命的。至于他为什么被别人弄死,是什么样的人将他弄死,他娘知道。正因为有这么一层原因,他娘并没有表现出巨大的痛苦,人们在她眼里看见的不是汹涌的泪水,甚至一点湿润也没有,只是两眼干涩的光,茫然地投放在儿子僵硬的脸上。
慢慢地,他娘坐了下去,以一种并不特别的姿势坐在了儿子的身边,然后将儿子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手里,轻轻地揉搓着。那本身粗糙的手已经冷了下去,关节僵硬,他娘感觉就像握出了一快冷冰冰的铁板。但她还是轻柔地搓着,捏着,摩挲着,似乎能从这只手上得到儿子的一丝感觉似的。
即使村里最善于和别人搭话,而且一搭上话了就能说个一天半日的女人,而且想上去安慰一番,但见他娘如此这般,也顿地哑了。
他娘的坐姿微微前倾,有些佝偻,要向前仆倒似的,但她始终能稳妥地保持这个姿势。后来,她停止了动作,将儿子的手放回到儿子的身边。她望着那双手安然地贴在儿子的
身体旁边,想再次将它们拿了来,再揉揉,但她很快放弃了,收回了自己的手,让它们无力地放在身边的草地上。
几个男人上来,对他娘说,还是把尸体抬走吧。
他娘没有说话。
那几个男人将立帮的尸体抬了起来。他娘身子往上一挺,突然抓住立邦的手,那几个男人用力过大,几乎将他娘拉倒。
几个男人停住了,却没有将立邦放下去,就那么抬着,尸体悬在空中,而死人的手却依旧被他娘拉着。
他娘意识到了什么,她手一松,将儿子放开,自己却跌坐下去。
那几个男人怕他娘伤心,更担心她不同意就这么把尸体弄走,便又对他娘说,我们把你儿子抬走了,找个地方埋了,你还要再看看吗?
他们在等待他娘发话或点头。
但他娘始终就是那么一副表情,仿佛眼前这一切与她毫无关系。
人们对那几个男人悄悄说,她伤心得糊涂了,气傻了,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就别等她了,你们尽快把她儿子弄走,入土为安哪!
那几个男人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了。
他们说:“做棺材的木料到哪儿去弄呢?”
一个妇人说:“她家里有的是木料,正适合做棺材,你们尽管去扛!”
那几个男人想,这也好,就这么办吧。
正当那几个男人即将离开树林的时候,他们听见了一个怪异的声音。他们只得再次停下来,回头望去,所有围在他娘身边的人,同他们一起看到了这样一幕:
他娘喉咙里发出几声怪叫,惨白的脸突然舒展开去,仿佛刚从长久的睡眠中醒来,眼睛也发出两束生动的光,连头上那几绺在风中飘动的头发也柔曼起来,灰白的嘴唇也有了血色,很快就因为湿润而显得极其性感。喉咙里的声音停止后,她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晃了几下,就很快站住了。人们以为她想不开了,要跑起来,去追赶那几个男人,将儿子要回来,但她没有走开,而是像在欣赏林间浓郁静谧的风光一样环顾着四周。后来,村里的人都说,那一瞬间,他们都呆了,愣了,眼前的女人简直美丽极了,他们从来没见过他娘这么漂亮过,这么年青过。还有人说,当时看她一站起来,就像刚刚出嫁那样,有些羞怯,却非常动人,她在环顾林间的时候,也显得那么从容和平静,他们在那一刻感觉奇怪极了,这哪儿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已经被人杀害了?分明是一个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自己的风韵啊。就当人们为她的突然变化而惊诧或迷惑的时候,只见她跳了一下,袋鼠一样,就那么跳了一下,人们立即下意识地往后退。她挥了挥手臂,叫了一声,又蹦跳了几下,还是袋鼠似的跳着,然后“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将手放在嘴里吮了吮,又一阵怪怪的大笑,然后又蹦又跳,在草地上旋转了几圈,停下来,望着最近的几个孩子,做出一副要吃人的怪相,后者吓得要哭起来,她见罢开心极了,又喊又跳,依旧是袋鼠一样,最后,她猛地以一只母狮般的速度往前冲去,即使路过那几个男人的身边时,她也没再看一眼死去的儿子,而是欢叫着,
扔下几个木桩一样的男人,朝林子深处跑去,后者醒悟过来时,他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娘疯了。
从那天起,他娘就疯了。
那几个男人准备到他家去取木料制作棺材的时候,他娘拿着一把柴刀,坐在门口,说谁要进来,她就砍死谁。
结果,立帮就被村里人草草地用一张篾席裹住,埋了。
当他终于能回到家里时,他娘已经疯癫很多年了,让他惊奇的是,他娘居然活了下来。在所经历的人事中,他无以从中找到相似的例子。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娘既然已经疯了,但她是靠什么活了那么久,而且从来没有好转过?也就是说,他娘一直处于疯癫之中,却活了下来。自然,他不可能找到答案,很快,他也决定不去寻找这些答案,毫无疑问,那终究是徒劳。
他在山里生活了十八年,那十八年足以影响他的一生。在他远离故土的漂泊岁月里,他都能将十八年里所经历的那些压抑、贫困、苦闷、无望却又富有幻想甚至是传奇色彩的日子和所有这些日子中的细节从记忆掩盖的最深处掏出来,讲给别人听,写成文字,让无数陌生的人和他一起经历,品味这些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事情,从中求得共鸣,同时也供他一个人在寂寞时找到寄托,也让自己成为自己文字的读者和生活的观众,从别人的角度审视自己。几乎每个人都不可能忘记他年少时所经过的一切,无法更改乡音,不管他走得多远,即使怀着对故土的仇怨,曾经发誓永远不再回到那熟悉而又伤感的地方,甚至在离开人世时还如此决绝地强迫自己忘怀那一切,可在内心,在一把乡土所涵盖的意识和意志里,他不会欺骗自己,不会让一个人面对故土的方向而流淌泪水,倘若在阴间能见到故人,能听到家乡的声音,那和他来世依然能够做人一样,会让他感动得号啕大哭。他就是这样的,这样带着对故乡的情绪,越走越远,却无法抑制地思念他娘,后来,他终于让自己停止漂泊,回到了他熟悉的那个山区,在枇杷城里居住下来。当他为自己终于有了归宿,在变更中让自己安心下来时,他娘却不再健康,最后毫无眷恋地离开了尘世。所有的亲人都做完了他们想做的事,不管这些事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是聪明还是愚蠢,他们都做了,想做就做了,然后走了,人事纷扰和烦恼都不再和他们粘在一起,他们得已解脱,家,突然间像山洪冲毁的一切,被淹没,被葬送,然后被遗忘;家,对于他来说,仅仅是一个概念,一个抽象意义上的感知,有时连抽象都没了,但在他的文字里,没有抽象的抒情,简直就是巨大的失败和耻辱。当他在他娘亲手建造的房子里徘徊,在那座橘园里流连的时候,他不得不认命了,不得不在云烟飘渺中看待人事的变迁,那些可预知的,烦扰自己的心灵,不可预知的,却与现实紧密相连,在意识之外将自己击毙,然后屹立在人世里。他娘也成了云烟,不可预知的结局,可预知的所有女人共同的宿命,也成了泥土,成了空气,成了飘忽的埃尘,从此将漫无目的地在故土上空飘荡,来去无踪。
他后来才想明白,他娘的疯癫,不可能仅仅是因为立邦被人杀害,也不仅仅是自己偷偷离开了故乡,也不是万大山的吝啬、残暴、狐疑、怪异,甚至不仅仅是那个住在他娘生命里的男人,他的亲爹,他娘的疯癫,而是那个时代共同的结局,人们承受着命运的击打,应对着不同程度的遭遇,直到毫无指望,在疯癫或绝望中消亡。
但是,他又多么不愿意这么抬高他娘的疯癫和去世的意义,像教科书上讲的那样,即,所谓的时代的必然,历史的必然。他不希望这样将他娘放大到主题深刻这一层面上,他倒是愿意找到一个真正让他感到实在和可信的答案,比如,究竟是哪个人,哪件事让他娘疯癫的,然后又是什么支撑着一个疯癫了这么久的女人竟然好好地活着,最后,又是什么让他娘在离开人世之前将一个秘密告诉了他,然后才重新进入疯癫状态,无知觉无苦痛无怨尤无累赘地离去,简直就是诗意化的死亡。
他娘是美丽的,即使在疯癫了多年以后,所有男人,即使是那些毫无审美情趣的男人,都会指着他娘说:“这个婆娘,疯了比没疯更好看!”如果一个自认为是知识分子或对女人深有研究的学者,多半也会这么说:“她只是疯了,脑子有病,若是她健康着,那曲线,那身段,那脸蛋,说白了,她的全部,都是美。可她疯了,可惜了!但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她的疯癫恰恰是一个自由,美的进一步升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