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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和今晚一样,都下着雪。
他听到争吵的声音时,立刻跑了过去。他应该要快点赶到,保护他的母亲,但他却去得太慢。
黑仲明永远记得,那一天夜里,他飞奔过走廊,冲到了母亲的房间。
父亲已经离开,而她站在那里,站在窗外的阳台上,身上带着新的、旧的伤痕,露出抱歉的微笑,在纷纷的白雪中看着他,然后就转身,跳了下去。
她甚至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
在那天夜里,他就曾经怀疑过,她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决定,要用这种方式离开他的父亲。
而这本日记里记载的一切,只是证实了那个怀疑。
他的母亲不够勇敢,即使爱他,她依然选择抛弃他,宁可死去,也要逃离那个恶魔。
窗外,大雪不停。
把女人关起来,是没用的。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件事。他低咒着,再度举起厚重的玻璃酒瓶,但是空空如也的瓶子里,再也倒不出一滴琥珀色的液体。
你说像你的父亲一样……牡丹所说的话,再次浮现脑海,黑仲明愤怒的将那没用的空酒瓶,朝着窗户外头,用力的丢了出去。
酒瓶砸破了落地的玻璃窗,巨大的声响,在黑夜中听来格外刺耳,晶亮的玻璃碎片,撒落一地。
狂风,夹杂着雪,呼号进屋,扬起了他的头发、他的衣衫。
但是,在风雪纷飞的暗夜里,牡丹的话言犹在耳,那张愤恨不平的泪湿面容,依然浮现眼前。
你疯了吗?当我如此恨他父亲的时候,我怎么可能会爱他?
恍惚之中,母亲的身影,和牡丹愤怒的脸孔交错。
你就像你的父亲一样……她错了。他不一样。他和那个男人,不一样。
这辈子,他最痛恨的,就是和那个男人一样。
呼吸着那冰冷的空气,黑仲明伸手扒过黑发起身打开书房的门,穿过那条长廊,走回自己的房间。
卧房里头,没有丁点灯光,只有窗外隔壁房间的灯火,悄悄洒落。
牡丹就躺在他的大床上,一动也不动的,纤细的身子,裹着一条厚毯,紧紧蜷缩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太敢走上前,害怕自己其实真的动手打了她,害怕在她身上看见,跟母亲身上同样的痕迹。
那个时候,他太过生气了。他唯恐自己真的动了手,只是故意忘记。
苍白的脸上,犹有泪痕。
只有泪痕,没有瘀青。
微光太暗,他看不清楚。他朝床边再走了几步,靠得更近,确定自己真的控制了脾气,而不是像那个男人一样,总是把愤怒发泄在旁人身上。
除了哭肿的眼,她娇柔的面容完美无瑕,没有任何不该有的伤痕或瘀青。
他闭上眼,再睁开,她还是躺在那里,并没有跳起来指责他、咒骂他,更没有被他打倒在地缩在墙角,躲避他的拳脚攻击。
不自觉的,他伸出了手,拂开她颊上的发,抹去她眼角的泪滴。
她是他勇敢的牡丹。
不是他的母亲。
起初他会选择她,是因为她的勇敢,但到了后来,他冷静的判断,已经变得不再冷静。
当他在下午踏进了浴室里,意外的看见了她正预备做的事情时,他立刻就被愤怒淹没。他不能明白,她怎么能如此愚蠢,这种该死的方式,很可能害她失血过多,就这么死在那缸雪水里。
在那一瞬间,黑仲明失去了应有的冷静,忘了她的身分、她的立场,忘了效忠于金家的她,在怀了他的孩子时,会有多么惊慌恐惧。那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任脾气失控。
这次的失控,只是清楚的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不想失去这个女人。
他不想失去她。
蚕牡丹听见他开门的声音。
她知道他走到了床边,但是她不想面对他,更不想跟他说话。所以,她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同样呼吸的频率,假装自己已经睡去。
黑仲明没有叫醒她,也没有立刻上床,他只是站在床边,无声的看着她。
她敏锐的意识到他的视线,以及他沉重的呼吸。他浑身都是酒味,闻起来像是在酒缸里泡过澡,刚刚才起身似的。
他喝醉了。
有那么一瞬间,牡丹有些害怕,他会强行唤醒她,再跟她争执,或是更糟的,再一次强迫她面对自己的欲望,强迫她承认,自己想要他,就和他想要她一样强烈。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在床边站着,默默看着她,很久很久之后,或许当窗外的雪,又多积了一时高时,他才伸出了手。
牡丹紧张得不敢动弹,连呼吸都要停了。
然而,黑仲明没有摇晃她,也没有叫唤她,而是轻轻的,几乎是温柔的,把她脸上的发丝拨开,抹去她眼角残余的泪滴。
心口,蓦地一紧。
她可以感觉得到他指腹的温暖。然后,他就缩回了手。
又过了好一阵子,她听到他脱下衣服的声音原本放松的身子.再度又变得缰硬。她一动也不动,直到他无声的上了床,钻进了毯子里头,然后伸手将她轻轻的带进怀中。
他的四肢有点凉,她不自觉的轻颤着,他却不肯松开手,只是伸手一次又一次的,轻抚着她的背,将她更加拥紧在怀中。
黑仲明的脸,深埋在她的肩窝里。她清楚的听到他因为温暖的被窝,吐出一口长气。
然后,他哑声开了口。
「我不是他,你也不是我的母亲……」那话语,很小声、很沙哑、很坚定,在她耳边低喃着。纵然浑身都是酒气,但她却觉得,哀伤得想要哭泣。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像他一样……」牡丹的心口,紧缩得阵阵作痛。如果他没有喝醉、如果他知道,她其实还醒着,他绝对不可能将这些话说出口来。她很清楚,黑仲明口中的他,所指的是什么人。她亲眼看过那本日记,所以更知道自己先前脱口而出的,是多么不公平的指控。
他不像他的父亲。
道歉的话语,在那一瞬间,几乎就要脱口。
牡丹得费尽所有力气,才能继续闭着眼,假装熟睡,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夜,铺天盖地。
寒风在窗外呼啸着,整夜没有停过。
他与她,就在那温暖的被窝里,紧紧的相拥着,假装天地只剩这里。
第十二章
美丽的金丝雀,在精致的银笼里,吟唱着悦耳的音符。
严寒的冬日,难得有了阳光,仆人们趁着这时候,赶紧把落地窗打开,让暖暖的冬阳驱逐房内的阴冷。
这是一间中西合并的建筑,在上海称得上是保存得最完善的老建筑。不论中国或者外来的建筑家,都称这座宅邸,是比钻石更珍贵的艺术品。
建筑的左侧是一片老树林立,苍郁荫浓的庭院,而正对着这幅美景的,就是这儿主人的卧房。
卧房里头的摆设,古色古香,处处都是精雕细琢,是前朝贵族才能享用的奢华品。窗户虽是玻璃做的,却是镶嵌在手工的窗棂上,同时保有了实用与美丽。
暖和的冬阳下,金玉秀坐在床畔的软椅上,穿着斜扣襟衫、宽幅绣裙,不同于外出时的华丽,月白色的衣裙上,只有简单细碎的绣花。
她正歪着头,用着镶满珠宝的小刀,一刀又刀,仔细的削着手里头那颗又大又圆的红苹果。
大床上头,有个消瘦的英俊男人。他背后垫了几颗软枕,在床上半坐,一双黑眸注视着床边的金玉秀,满眼都是温柔。
「为什么这么高兴?」江诚问道。
金玉秀抬起眼儿,轻瞪着唇,红润的嘴角上,笑意更深。「因为,我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她快乐的宣布。
「什么消息?」她歪着头,娇俏得一如少女。 「秘密。」「连我都不能知道?」江诚问道。
「嗯,不能。」她笑得更甜。 「还不能。」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削着苹果,果皮掉得到处都是。
「小心点,别伤了自己的手。」江诚担忧的看着,锋利的小刀,一次又一次,惊险的划过她小手旁。
她生来就是众人捧在怀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贵人儿,从小就有人仔细伺候,在他重病之后,她决定亲手削苹果之前,甚至不知道苹果是有果皮的。
起初,她笨拙的,还曾经伤了自己,疼得直掉泪,偎在他的怀里嗫泣。但随着他卧病日久,她削苹果的技术,才逐渐的进步。
「不会的,我练习很久了。」金玉秀说道,虽然还是把苹果削得奇形怪状,但总算是把果皮削干净了。「诚哥哥,来,张开嘴。」她把一小块苹果,送到丈夫嘴边。
江诫一口咬下,仔细咀嚼着「甜不甜?」她急着问。
「很甜。」「真的?」「是你亲手削的,怎么会不甜?」他轻声说道,注视着眼前因为他的一句称赞,就兴奋得粉颊红润的金玉秀。
原本,在他爱妻意外身亡后,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从此只剩一片黑暗。是金玉秀的体贴入微,毫无保留的爱恋,再度唤醒了他,终于才能抛开丧妻之痛,入赘金家,与金玉秀共结连理。
她对他的爱,是那么真挚,时时刻刻,都留意着他的喜好,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取悦他。
当他染上重病后,她更是忧虑不已,四处找来名医为他看诊。不但学习着亲手煎熬汤药,还坚持要亲自喂他喝药里,,更不肯分房,仍要睡在这问满是药味的卧房里,才能就近照顾他。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江诚伸出手,轻抚着妻子的脸,柔声说道,表情满是歉意。
金玉秀用双手捧着丈夫的大手,靠在脸旁依恋的厮磨。
「不辛苦。」她注视着江诚,」大眼澄净。
「只要诚哥哥能好起来,我做什么都不觉得辛苦。」江诚叹息着,将她拥入怀中「如果,我好不起来呢?」他抵着她的发声音极轻。
「不,不会的。」她依偎着丈夫,想起他之前的健壮,跟如今的虚弱,眼里就泛起泪光。
「医生不也说了,你的病情大有进展,再休养一阵子,就可以下床走动了。」「我怕我躺久了,骨头都硬了。」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粉颊.柔声问道: 「要是我走不动了,那该怎么办?」「我背你!」她毫不犹豫的说。
江诚轻笑着。
「你怎么背得动我?」她纤细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可以的。」她很坚持。
「好好好,你可以。」他哄着。 「那么,你得要多吃点,才有力气背我。」她的食量本来就小,他生病之后,她因为担心,吃得比往常更少。
「好。」她乖驯的回答,只要是他的要求她从来都不曾拒绝。
她深爱着江诚,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爱恋得难以自拔。对他的爱,是那么的深,深到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所以,在他痊愈之前,她必须为他准备好一切。
「诚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她偎靠着他的胸膛,认真的低语着,用自己小小的双臂,尽力拥抱着丈夫。
当他痊愈之后,所等待着他的,就是她精心筹谋、要送给他的一份大礼。那份礼物,将会让他知道,她有多么爱他。
金玉秀闭上双眼,陶醉在丈夫的心跳声中。
同时,她的小手,也在丈夫的背后,将一张纸条撕了个粉碎,再也看不出,纸条上原先写着什么。
纸条上的讯息,早已被她记入脑中。
那就是她心情愉悦的小秘密。
清风怀孕了。
过了午夜,原本热闹喧腾的夜总会,也逐渐变得沈寂。
纵情取乐的人们,逐一离开后,偌大的夜总会,反而显得格外冷清。客人都已经离去,只剩下沉默的服务生们,专心的清扫着、整理着。
半晌之后,巨大的水晶灯熄灭,只留下几盏小灯,晕黄而黯淡。
未上锁的后门,被无声无息的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首先踏了进来,跟随在后的,是纤细苗条、裹在暖厚大衣里的瘦小身子。两人沿着未灭的小灯,迅速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夜总会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