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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里做什么?”宗政明启唇问。
“喔……如果我说是赏景,公子你信不信?”少年干笑。
“我不是要你跟著她?”
“她?喔,是那位孙姑娘啊!公子,我是你的家仆,可不是孙姑娘的啊!”哪有道理去服侍外人嘛。
闻言,宗政明没再理会少年,直接步上长廊。
“啊,公子!”少年只能在后头叫道。所以说,自己的主子还有个主子,真是麻烦。
宗政明往孙望欢的住房方向走去,远远地,就见一把伞斜插在窗前。接近一看,孙望欢垂首在案头写字,那伞则是用来给她遮日光的。
“你跟你表弟谈完了吗?”孙望欢头也没抬,就是知道来人是他。
“嗯。”宗政明应声。
“今日还是这么热啊……”六月底的气候,真是折煞人。她搁下笔,呼出口长气。
“我说啊,我应该也要同这府里当家打声招呼吧?”虽然她是被带进来的,但是可没有什么亲戚关系,礼貌上,总该拜会拜会。
“不行。”宗政明直接说道。“你别和他碰面比较好。”
因为被回绝得太彻底、太坚定,孙望欢还怔了好一会儿。想了想,才恍悟道:
“是了,以你的身分,现在的确不好再提以前的事。”何况这韩府,听说家大业大,规矩定更多了。“你一个男子,身旁有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传出去也不好听……”之前为求上路方便,她穿的是男装,现下虽然换回来了,好像还是不太应该啊。
“和那些无关。”
“嗄?”孙望欢抬起脸,就见他站在外头,眼睛直看著绑在窗台上的伞。“这房一过午就会被日晒,遮板只能挡到一部份,桌子放太里面又没有光,和我小时候的寝房很像呢,是不?伞,我绑了很久,才全能遮到这个位置呢。”她笑笑说,又补充了一句:“你不在了之后,我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就算是这么微小的事,没有了他,也已经没关系,无所谓了。她想表达的,其实只是这个而已,但她毕竟不够狠心,无法明白地说出口。
宗政明注视她干涩的双唇,突兀说:
“你并不想和我再次重逢。”
孙望欢睁大眼,明显地吃惊。半垂著脸,随即又露出笑,反问道:
“那你呢?你再见到我,心里……快活吗?”
“我们会相见,是注定。”或许不是现在,但一定会是几个月、几年之后,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总有一天,他们之间的联系会继续接在一起。所以,他只有接受这件事而已,并不会有所谓的快活,或者其它反应。
“你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孙望欢脸上带笑,眼睛微微眯起,不看他了,仅是盯著伞下的阴影,有些出神地喃道:“是注定,或者是缘份,都好。都是该珍惜的。”
他凝视著她左耳的红痣,在鬓边细丝之中若隐若现。
“小姐——”
“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小姐了。”她很快地回应他,笑了一笑,如同艳阳灿烂开怀,面向他道:“宗政,你说错一件事。能够和你重逢,我心里,真的很高兴很高兴……高兴到甚至害怕了。”
既然高兴,为何又感到害怕?他无法理解。
案头宣纸墨痕方干,上头写有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他转而看住她浅淡的笑,感到自己的胸腔又是一阵热气浮出。
成为宗政明二十年,他仍然记不起那些情感。
※ ※ ※
那是一个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不必吃睡,不会疲累,脚踏之地并非等于真实,所处的空间虚无缥缈,因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究竟在那里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眼里,就只有一座桥。
当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忘记思考,忘记前世今生,忘记喜怒哀乐,忘记七情六欲,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
也许……他根本没有当过人。
宗政明冷睇著瞠目结舌的当铺伙计,对方双手捧著帐本,一抬头看见他就僵住了。
“你是这里伙计?”他冷冰冰地开口。
当铺伙计浑身打著哆嗦,明明外头是大热天,却打从脚底凉了。只得转首向一旁的书生男子求援:
“范师傅,这……”可不是大白天的活见鬼吧?
奉韩念惜之命陪同而来的范师傅,温顺解释:
“这位是舅爷的义子,宗政公子,特下杭州来看分铺的生意。”
“啊?喔!原来如此。”四十来岁的当铺伙计抹著额际的水珠,也不知是热汗还冷汗。再偷眼瞧一瞧,这位未曾相识的年轻公子,容貌并不特出,但肤白得像尸,又没有表情,气质冷冷幽幽,看起来像戴著人皮面具,乍见还真是会忍不住心儿乱跳啊。“宗政少爷,承蒙舅爷照顾了。这些帐册已准备好,是给您过目的。”一听来人是顶头主子,纵然心里惊讶,脑筋仍旧转得很快,即刻恢复生意人的笑脸,将两大本蓝皮本子递上。
宗政明看他一眼,随即接下。
“你不只是府里夫子,也是当铺朝奉?”问句是对著范师傅。因为伙计用眼神先请示过才给帐本。
范师傅原也没打算隐瞒,只是意外他会看出。
“老爷在世的时候,我就已在韩府负责教少爷……教主子念书。承蒙舅爷赏识,杭州这三家铺子,的确算是我在管事。”他是书院出身,虽掌管当铺,但怎么也没给铜臭沾染,反倒是文人气息一直浓厚。
宗政家用人,除了才能之外,更重要的是信任。眼前这名书生般的男子,品行一定让人足能信赖。宗政明听闻范师傅细心地介绍铺子,他的态度不若韩念惜,始终都是相当和善的。
将说明陪客的角色做得极是称职,事情大致交代完,走出当铺,范师傅彷佛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长型木匣。
“对了,表少爷,这是主子要我拿给您的,他说是礼物呢。”他的笑意格外欣慰,是真的乐见自己主子对表兄释出善意。
宗政明一贯不曾表现多余情绪,瞅著那木匣子一会儿,他收下道:
“多谢。”目光随即落在对街巷弄。
“表少爷,主子虽然是年轻气盛了些,但他并非什么大恶之人。和他相处久了,自然能够更加认识他。”他真诚说。
闻言,宗政明冷凉的双眼转而直视著他,他却毫不闪躲。
察觉有一辆小马车在对面候著,范师傅微笑道:“有人在那边等您,是吗?那我不耽搁了。”告辞后,他自行离开了。
宗政明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将匣子放入腰际,才走向马车。
坐在驾驶位置上的少年原本昏昏欲睡,一见自己主子,立刻挺直背脊,唤道:
“公子。”
宗政明应一声,微掀车帘,见孙望欢一手弯曲为枕,靠壁坐卧在里头,看来像是睡沉了。他偏首问:“你们一直待在这里?”
“是啊!”少年赶忙回答道。“虽然公子要我们去绕市集,但是孙姑娘说她要在这里等你。”他不是怠匆职守啊,坐在这里多无聊,其实他才想去逛逛呢。
不过,公子出门办事,为什么要带著孙姑娘啊?
宗政明看著孙望欢汗湿的额际,撩起袍摆,也上车了。
“公子,回韩府吗?”少年坐在前面问道。
“不,去湖边。”
“啥?”少年不觉回头看著马车里。
“去西湖,那里比较凉爽。”他垂眼,孙望欢正巧因为换姿势而嘤咛一声。“你醒了。”
马车没动静,宗政明往外望一眼,少年才赶紧驾绳。
车轮开始滚动,孙望欢半睁开眸,有些恍惚迷茫的模样。
“啊……宗政,你的事情办好了?”她含糊开口。垂在两肩的发辫仍是不同粗细,几缯发丝散乱。按著自己肩膀,她说:“咦?我刚是不是真的睡著了?车板好硬,手有点痛呢……”
他看著她潮红的脸色。“你的头发湿了。”
闻言,她眨眨眼,摸住脸。
“天热啊。已经七月了,会愈来愈热呢。”她稍微拨开颊边黏住的发梢,两人对坐,一阵凉气袭面,她不觉伸手握住他优美的长指。
他看不出有什么反应。她倒是给自己无意识的行为吓了一跳。
“呃,这,你、你好凉快啊……”这种季节,如果可以抱著他睡觉,肯定会很舒服吧。叹息一声,她道:“你在身边,就比较不那么热了呢。”这是真心话。
她的体质容易储热,日阳一烈,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个会滚起来的热水袋,尤其和他相比,那更是烧烫得吓人了。
包覆住他的柔荑温软湿热,那种确切的存在透过手心缓缓传递,宗政明冷冽的身体明白感受著那唯一的暖意,极慢地流进空荡缥缈的胸廓。
他一直觉得自己仅是外表披著人皮而已,躯壳内其实一片虚无,只有在和她接触的时候,他才能稍稍地感受到自己果然有血有肉。
纵使血肉冰冷,终归是能称作一个“人”。
明知这样不好,她却不舍放手。孙望欢心绪荡漾,没有察觉他的沉默,只是望向车窗外,才突然疑惑道:
“回韩府不是这个方向啊?”
一直不敢说话的少年总算能够插嘴,他愉快说:
“不是回韩府,公子说要去西湖呢!”只要是出去玩,他就好。
“西湖……”就是那个很美很美,美到像是天堂的地方吗?孙望欢讶异看向宗政明,道:“你不是去那边办事的吧?还是说,你想赏景?”
“公子是要去湖边避暑吧?那里比较舒爽啦。”少年继续多嘴。
“咦?”她微怔。他向来是不怕暑气的吧,所以……是为了她?
“你不想去?”宗政明清冷地开口问道。
她脸色夹杂一抹挣扎,有些欲言又止的。“我……很想去。但是……”
前座的少年突地停下马车,反身掀起车帘,打断笑道:
“公子、孙姑娘,可别讨论想不想去了。因为我们已经到啦!”
一阵清风由翻开的帘幕吹拂而进,孙望欢原本要说的话不再出口。只道:
“我们下去吧。”她本来一直握著宗政明的手,直至此时才放开。
湿热的感觉残留在手里,他莫名地握紧成拳,那体温却还是在下车的转眼就消失了。
让少年自个儿玩去,他们两人在湖边缓缓漫步著。
碧波万倾,时节正值初夏,满湖新绿,莲荷竞放,端得清香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