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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曹操!
悚然一惊之下,何晏清醒过来,已是吓得冷汗满身、食不甘味,当下便不顾曹羲、曹彦、丁谧等人的极力挽留,推说自己身体猝感不适,匆匆离席而去,回府闭门一连静养了多日。
其实,何晏本是机敏疑悟之士,又好研习老庄清虚之学,焉能不知狂极生咎、物极必反之理?他是大魏宗室驸马,又素负盛名,只因先前文帝曹丕、明帝曹叡均不喜欢他的浮华修饰,所以才压抑了他的从政之途。
但这六七年来,却是曹爽让他升为执掌朝堂人事人权的吏部尚书,让他尝到了大富大贵、大权大利的滋味!在他看来,以前别人尊敬你,尊敬的只是你的驸马身份和清辩之才,这样的尊敬仅仅是停留在话头言辞之间,毫无实用、毫不实惠;现在别人尊敬你,尊敬的却是你掌中所握的升降迁免之重权和驷马高车之显赫,这样的尊敬才是实实在在的、发自肺腑的!先前太学崇文观的那些博士们个个还敢与他何晏一争口舌辩论之长,现在每当他前呼后拥一登讲坛,那些博士们便只剩下唯唯诺诺、交口称赞的份儿了!权力这个东西真是好啊!权力真能使自己变得超凡入圣、伟岸无匹!自己这辈子怕是再也舍不得这等赫赫重权了!往日说什么清淡高雅,淡泊名利,真是太傻了!而今一切都已成过眼烟云矣!
不过,那夜义父曹操蓦然托梦示警,莫非在怪罪自己和曹爽他们骄奢无为、悖上不敬吗?可是扪心自问,说自己“骄奢无为”是有的,自己也是想好好及时享乐一番,好好地活出一番真滋味来;但“悖上不敬”之情却是未必,自己也罢,曹爽他们也罢,哪里真还有什么僭越篡夺的野心了?于是,他定下心神,提起笔来,在案几上写下一诗以抒忧闷之情: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
常恐大网罗,忧祸一旦并。
但写到这里,何晏就觉得有些不祥,又用毛笔把写好的诗句涂抹成了一团墨黑。自己是不是太过多虑了?古人讲:“我命在我不在天!”将来的前景哪里就会有自己想象得这般严重?如今自己一派最大的劲敌司马懿已经被撵出了洛阳归隐乡下,而蒋济、郭芝等勋旧贵臣们也只剩下了唯唯诺诺的份儿,那么自己却是祸从何来?网从何来?唉!自己真是被一场怪梦就吓得失了分寸,实在是把书读傻了的缘故!于是,他又拿起笔来,在诗稿的末尾画蛇添足地写上了四句:“愿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再怎么惴惴不安撑过这一生了,也终究逃不了最后一个“死”字!何必又如此自寻烦恼呢?还是随波逐流,及时行乐吧!
正在这时,仆人来报:“嵇康公子前来拜访。”
“叔夜?”何晏一喜,急忙搁下了那支毛笔,连声道,“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不一会儿,一位身形清隽的青年人就从室门口走了进来。
他一身浅蓝色的绸袍,随风款款波动,也没有束发戴冠,而是随意地披散下来,风吹发扬,显得格外飘逸。线角分明的嘴唇紧紧抿着,透出一股莫名的刚毅。
何晏笑吟吟地迎了上去,问:“叔夜,你近来又写了什么清谈妙论之文吗?快拿来给本座欣赏欣赏!”
嵇康正视着他,摇了摇头。
何晏又呵呵笑道:“这样吧,本座的《论语集注》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你拿出去帮我评校评校如何?”
嵇康这时才开口了:“自然是可以的——康今日前来,是想向姑父您问几件事情的。”
“你讲。”何晏的脸色一下严肃了。
“阮嗣宗近来写了一首诗,内容是:‘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姑父您看过了吗?”嵇康眉睫一眨不眨地看着何晏。
何晏一愣,自己这几个月来沉湎于酒色欢娱之中,居然对文坛诗苑中的这些新作问世之事毫未理会,哪里会知道阮籍还针对自己这一派的人物写了这么犀利的一首讽谏诗!他嗫嗫地说道:“唔……阮嗣宗的这首诗写得很好,本座一定会铭记于心的。本座还会让人抄写数十篇给大将军、丁议郎、邓尚书(邓飏已经顶任了王观的度支尚书之位)、曹羲将军、曹训将军他们阅看的……”
嵇康又紧逼上来问道:“夏侯玄大人在长安也作了一篇《乐毅论》,其中讲道:‘乐生之志,千载一遇也,亦将行千载一隆之道也,岂其局迹当时止于兼并而已哉?夫兼并者,非乐生之所屑;强燕而废道,又非乐生之所求也。不屑苟得则心无近事;不求小成,斯意兼济天下者也。夫举齐之事,所以运其机而动四海也,讨齐以明燕主之义,此兵不兴于为利矣。围城而害不加于百姓,此仁心著于遐迩矣。举国不谋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令于天下矣;迈至德以率列国,则几于汤武之事矣。’以夏侯大人如此之识、如此之量,为何却仍将他远置边疆方镇之所也?”
何晏没料到自己这个内侄女婿竟是如此直言不讳,便只得托词道:“夏侯太初这件事儿,本座也多次向曹大将军提及。曹大将军或许公务繁忙,一时忘了吧?本座明日便再去提醒。不过,叔夜,关中要地亦是我大魏之重镇,非得亲信宿旧不可抚临之啊!夏侯太初到那里任职,本是极为合适的。”
嵇康的目光深深亮亮,似乎是一直在认真倾听何晏的讲话,又似乎是在另外思考着什么。他又凛然问道:“姑父,康还听到坊间流传着这样一件事儿,两个月前,吴贼朱然率兵进犯到荆州沔阳城,王昶将军和州泰刺史奋勇还击,历时十八日方才击退了敌军,斩俘吴兵三千余人。但这一捷报送进京来之后,曹大将军居然不肯为他们论功行赏,还要追究他们的防备不严、招贼来犯之罪。这样的做法,请问姑父认为适当吗?”
何晏脸色沉了下来:“叔夜——那王昶、州泰乃是司马氏一派中人,我等魏室亲宿岂可因他们稍立战功便骄纵无厌?该抑他们一下,还是得抑的。”
“姑父!天下之事,犹如日月之行,人皆睹之。在上者若是赏罚不公、处事不平,必会引起天下士庶侧目非议,汹汹难当啊!伪蜀诸葛亮生前尚能做到‘开诚心,布公道,有功者虽仇而必赏,有过者虽亲而必罚’,曹大将军他托孤受命理政,难道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嵇康苦口婆心地劝道,“康毕竟是大魏姻亲,与大魏关系密切,休戚与共,不愿我魏室贵戚因已身之失而遭人怨尤,酿成无穷后患啊!”
何晏咬了咬牙,衣袖一拂,深深一叹:“叔夜,你的书生气真是太浓了!这世间的事儿哪有那么赏罚分明的?大将军就是再怎么赏赐王昶、州泰,他们也不会感激投诚的,反而倒会一味借着立功领赏之机暗暗扩权积势……”
嵇康听到这里,蓦地怔了一下。刹那之间,决定了不想再和自己面前这个一向自诩为“清如水、明如镜、淡泊宁静鉴万机”的姑父继续辩论下去,两眼噙着泪光,只朝他深深躬下腰来施了一礼:“姑父大人,康以姻亲之诚,今日已然言尽于此。万望姑父大人和曹大将军等垂意慎思,康就此告辞而去——请你们日后好自为之!”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似渐渐枯涸的潭水一般缓缓消逝了下去。在所有的人几乎都快要习惯了曹爽日胜一日的骄奢淫逸的时候,一直在温县老家养病卧居的太傅司马懿却在正始八年四月十三日这天陡然返回了洛阳南坊的司马府。
原来,他的正室夫人张春华报了病危了。司马懿与张春华举案齐眉这么多年,自然是伉俪情深得很,所以一闻她的病情讯报,就慌忙起驾回府探视。
司马府后院的卧室里,司马懿坐在榻床边沿,让张春华枕着自己的膝盖仰面躺着,同时用手轻轻抚摸着她额边鬓角的根根华发,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夫君,您何必如此不通不达呢?”张春华的笑容依然是那么恬淡温和,“生老病死,人之命运,该来的终究会来。芝弟(指司马懿的堂弟司马芝)那么好的身体,还不是在前年就一病而去啦?只可惜,为妻却看不到夫君您功成名就、登峰造极的那一天了!”
司马懿听着,大为悲恸,急忙伸手向自己的腰囊摸去:“为夫决不会让春华你死的——为夫一定要让你好好活着看到为夫功成名就、登峰造极的那一天的。喏,这是当年师父管宁赠给为夫的一匣九转续命丹……你,你快服了它,听说它最是能治疾疗病、延年益寿的……”
“谢谢夫君您的关心了……”张春华摆了摆苍白枯瘦的手,仿佛看破了一切似的淡淡地笑着,“难得您这么用心良苦地如此安慰为妻了!为妻自知大限已到,又岂是区区一颗九转续命丹可以扭转的?呵呵呵……它如果有效,管宁师父为何自己却在三天前也报了病危呢……”
司马懿听张春华这么一说,不禁捧起了她的双手,泪光莹然地看着她,硬声泣道:“春华……你啊!你啊!为夫什么话都骗不了你……”
“夫君,你这样的欺骗,为妻感到很高兴啊!”张春华的眼眶也红了,目光凝注在他垂在额角的灰白鬓发上,“你看,你自己在温县那里似乎也是消瘦了不少,真是岁月催人老啊……师儿、昭儿都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你也不必再将所有的难题都往自己肩上扛着了。该交给他们去做的,就放心大胆地交给他们,他们不会让你我失望的。”
“嗯!”司马懿捧着张春华的手,埋下了脸庞,哽咽着点了点头。
张春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慢慢说道:“方莹妹妹待您是一往情深……她多次和为妻谈起,在夫君您功成名就、登峰造极之后,便要与为妻一道陪着您真正归隐田园,却没想到为妻负了此约将先行辞世而去。日后,为妻就要拜托方莹妹妹好好照顾夫君您了……”
司马懿的声音哽哽的:“方师妹她听到你病危的消息之后,一急之下在温县也病倒了。本来她是准备和为夫要回洛阳一齐探望你的。”
“她的好意,为妻心领了。”张春华的眼眶也湿润了,“这么些年来,也苦了她了!唉,这都是各人的命。夫君,实不相瞒,为妻也曾嫉恨过她,嫉恨她在夫君您心目中所占据的位置。但是,后来为妻知道了她苦心孤诣地为夫君您所奉献的一切后,为妻便被深深感动了。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谁对夫君您是真心的好,为妻对她也定是报以十倍、百倍的好。将来,有她陪在身边好好照顾夫君您,为妻也就完全放心了……”
司马懿紧咬着双唇,泪如珠落:“你们都对为夫实在是太好了……”
“现在,为妻要和夫君好好谈一谈身后之事了。”张春华忽然一翻手,抓住了司马懿的双掌,肃然正视着他,双眸中放出异样的亮光来,“三弟虽然和您貌合神离了不少年头,但您也该和他敞胸开怀相见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冷眼旁观,三弟他也觉悟到了我司马家代魏而立、一统三国确是顺天应人,实至名归,只不过他在口头上一直不肯承认罢了。他应该不会再与您之间存在有什么歧念了……
“再就是,为妻近来反复观察验证,发现为妻的那个姨侄儿山涛、羊徽瑜的弟弟羊祜、我家婉儿的丈夫杜预都是人中俊杰。这也不是为妻蔽于亲疏之见而任人以私,夫君您自己也是可以加以明察的,立时便知为妻所言不虚。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