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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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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起,日本战犯们的变化就不断地显露出来。我不如从溥杰的残缺的一九五五年日记里抄些有关段落,借以说明(方括弧中的话是我的注解):

一月二十六日

晚间看日本战犯演舞踊及音乐剧[这是我们第一次看他们表演,以前是他们自演自看,他们这时已拥有一个相当规模的管弦乐队。乐器是所方为他们筹办的],都是取材我国人民解放军如何爱护人民、反帝及国际主义精神,和反对原子战争的日本人民的奋斗实例而成的。'剧终后'日本战犯们不少声泪俱下的表示反对美帝的原子能垄断'不少战犯说到自己亲人是死在原子弹之下的',并感谢我国人民政府之宽大政策。

五月二日白天仍是游戏了一天(因为过“五一”节,连着两天举行娱乐庆祝活动),晚间看日本战犯们的歌舞晚会,第六所的及第五所的前佐官级的战犯,也都参加了表演,这是向来所无的事,使我深刻地感到“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白毛女”影片上的话。

五月五日晚间看了(日本)战犯们的演剧“原爆之子”,才演了一场,因为晚间院内太冷(这天忽然起了风),所方怕出演者及观众(演出者只有日本战犯,观众是全体战犯)受了凉,遂临时中止,俟天气好时再演(这个露天会场,是日本战犯用了不过三四天,就建筑起来的)。

五月六日今晚看了“原爆之子”,……情节颇感动人……(这写的是长崎受到战争惨祸的故事)。

五月十五日……参加亚洲会议的日本代表二十余人到这里参观,其代表团长声泪俱下地感谢了我国政府之对于战犯们的人道待遇。战犯代表也致答词,声言其改邪归正今后誓为保卫和平而斗争的决心,战犯们有很多人都感动得落下泪。所方并允许该代表团员与所认识的战犯们会见。

六月十一日终日看(日本)战犯所举行的运动会(这个运动场也是日本战犯自己修的),其组织性并其创意工夫,是可以供我们作参考的(在运动会上,他们的啦啦队很出色)。

七月四日晚间看(日本)战犯们的歌唱、音乐、舞蹈会。

大约是片山哲来了罢,至深夜仍听到他们在欢呼拍掌。

回想了一下,就觉出了他们的变化是很明显的。为什么这些身为囚犯的人变得那样高兴,那样生气勃勃?为什么在释放之后,坐在兴安丸上,还带着管理所送他们的那套管弦乐器,流着泪向逝去的中国的海岸吹奏?为什么他们最爱唱“东京——北京”?为什么连每个被判刑的人都在反复地说着:“我感激中国人民!”“我悔恨……”?

古海这样说,骂过人的这样说,耍过无赖的也这样说。从日本来的信里,常有这样的话:“我从中国知道了应当怎样活着”,“我认识了人生”,“在我踏出人生的第一步时,对于祝福我的身心健康与我握手的所长先生,你那手上的温暖是永不会失去的”

有几个战犯,从日本报纸、杂志上知道美国军队占领了他们的土地之后,出现了一种叫“胖胖女郎”的妇女职业,这是和我国解放前“吉普女郎”类似的现象,他们恼怒起来,骂那些女人不要脸。有人写信给他的妻子,问她是不是也干了这个。这封信经过检查,被所方管教人员留下来,拿着找到他,十分耐心地说:“你再考虑考虑,这样给妻子写,合适不合适?不用说你问得毫无根据,即使有根据,你也要想一想,这是谁的罪过?难道要叫一个女人负责吗?”这个战犯听了一声不响,突然他把那封信团起来扔在地上,然后抱头大哭起来。

是的,那些感激中国人民的人,不只是感激中国人民的宽大,他们更感激中国人民给他们认识了真理,明白了许多事情的真相。就像我认识了皇帝是怎么回事似的,他们也明白了军国主义的真相和日本的现实。他们回国之后来信谈到了少年犯罪数字的惊人,谈到了胖胖女郎的命运。在管理所放映过的日本电影《基地的儿童》、《战火中的妇女》都是现实。塞班岛的妇女在刺刀逼迫下走进海水,绝望的母亲用双手把自己刚出生的婴儿举到水面上,这些现实刚过去,美军的基地出现了,美国坦克轧着他们的土地,美军的飞机染污他们的天空,美国大兵奸污他们的妇女,……

一个回到农村的人,来信沉痛地说:“村中一部分青年变了,有当强盗的,有为了妇女问题而杀人的,有的参加了自卫队,沉溺在酒和妇女的堕落生活中。到了夜晚,如不把门窗关好就不敢安然地入睡。文化方面是腐败的,电影也是诲淫诲盗的多,还有从前时代的戏以及剑道柔道和射击的游戏。儿童做着杀人的游戏,对父母的吩咐也是不大听从。物资应有尽有,可是穷人是没钱买的……”

他们在中国认识到了真理,他们回去又看到了自己的祖国蒙受灾难的真相,他们一明白了这些道理,就组织起来、行动起来了。他们到处讲演,讲新中国,讲日本军国主义的罪恶,反对复活军国主义,要求独立民主与和平。他们何以如此呢?他们受到许多的限制、监视,但是他们并不畏缩,他们有很多办法对付那些限制。反动派不准他们演出中国的舞蹈,他们就把蒙古舞、扇舞、秧歌舞、红绸舞教给职业歌舞伎座,于是中国的红绸舞和秧歌舞传遍了日本全国各地。他们何以有这些办法呢?力量是哪里来的呢?

从妹夫们零星的但是兴奋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在日本发生的许多关于归国战犯们的故事,这些故事归结出一个事实:他们到处受到日本人民的欢迎,他们把真理告诉了人民,人民支持了他们。

有许多人来信叙述他如何被他的家人、亲友、同乡,以及团体、学校邀请去讲他的监狱生活,讲中国的事情。他们讲了中国人民对日本人民的友情,讲了强大起来的中国对战争是什么态度,中国人民的希望和理想是什么。对他的话,有人怀疑,有人采取保留态度,有人相信。但越来越多的是相信,是肯定,是对于回去的人的信任。对于回去的人,亲美的反动统治者越不喜欢,人民却是越相信他……

他们一回国便出版了一本书:《三光政策》。那些亲身参与了日本军队在中国暴行的人写下了他们如何在中国土地上制造无人区,如何拿中国人民做细菌武器的试验,如何把活人解剖,……这本书第一版五万册,在一个星期里便卖光了!

有几位前军人、退伍的将军们,听了他们一位回国的旧同事谈了几年来的生活和感受后,默然良久,最后说:“凭了我们的良知和对你的了解,我们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不过,这些话只能是在屋里说。”

有一个村庄,在听了刚从中国回去的这位同乡说完以后,凡是有什么问题,人们总爱说:“找××去吧。他是我们村里懂得最多的人。”

有一个村庄,他们的刚刚回来的同乡不大爱说话,只是改变过去在家的习惯,乡亲们很诧异这个人为什么如今这样和善,这样爱帮助别人。当知道了这是在中国发生的变化以后,他成了村中更加有威信的人。

还有一个村庄,他们拿着“武运长久”的旗子,像欢迎凯旋的将军似地欢迎回国的人。但是这个受欢迎的人,一下了火车,就向他的乡亲们发表了一篇沉痛的演讲,结果人们明白了广岛的灾难原因,都流下了眼泪,“武运长久”的旗子也跌落在地上了……

有一个母亲,听她被释放回去的儿子讲述了十多年来的生活之后,便问道:“北京在哪里?”儿子告诉了她。她于是发现了褥垫放的不对头,不应当让双脚朝着这个方向,便急忙把褥垫调动过来,叫头朝着北京——那里是真理与希望。这是一个母亲的希望。

许许多多的战犯家属——他们许多都是朴实的劳动人民,或者具有良知的人。他们从前有不少人给中国政府写过信,要求释放他们的丈夫或儿子,说他们都是无罪的人。后来他们有人要求到中国来看他们的亲人,他们来了,听了亲人们的讲述,有的听了中国人民在法庭上控诉的录音,他们和监狱里的亲人一齐哭了,他们承认了监狱里的人是有罪的,明白了他们是上了军国主义的当。

日本战犯的变化,犹如我的家族的变化一样,给了我极大的震动。我从这些变化中看出了一个事实:共产党人是以理服人的。

七、“世界上的光辉”

从一九五六年下半年起,经常有些外国记者和客人来访问我,还有些外国人写信给我,向我要照片。一九五七年二月,我接到从法国斯梯林一温德尔寄来的一封信,请求我在照片上签字,信里除了附来几张我过去的照片外,还有一篇不知要做什么用的文章,文章全文如下:

监牢里的中国皇帝

世界上的光辉是无意义的,这句话是对一个关在红色中国的抚顺监牢里,等待判决的政治犯人的一生写照。在孩童时期,他穿的是珍贵的衣料,然而现在却穿着破旧的棉布衣服,在监牢的园子里独自散步。这个人的名字是:亨利溥仪。五十年前,他的诞生伴随着奢华的节日的烟火,但是现在牢房却成了他的住处。亨利在两岁时做了中国的皇帝,但以后中国的六年内战把他从皇帝宝座上推了下来。一九三二年对于这位“天子”来说,又成为一个重要的时期:日本人把他扶起来做满洲国的皇帝。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人们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什么事,一直到现在这张引人注意的照片报道他的悲惨的命运为止……

如果他早两年寄来,或者还能换得我一些眼泪,但是他寄来的太晚了。我在回信中回答他说:“对不起,我不能同意你的见解。我不能在照片上签字。”

不久前,在某些外国记者的访问中,我遇过不少奇怪的问题,例如:“作为清朝最末一位皇帝,你不觉得悲哀吗?”“长期不审判你,你不觉得不公平吗?这不令你感到惊奇吗?”等等,这里面似乎也包含着类似的同情声调。我回答他们说,如果说到悲哀,我过去充当清朝皇帝和伪满皇帝,那正是我的悲哀;如果说到惊奇,我受到这样的宽大待遇,倒是很值得惊奇的。记者先生们对我的答案,似乎颇不理解。我想那位从法国写信来的先生,看到了我的回答必然也有同感。

在我看来,世界上的光辉是什么呢?这是方素荣的那颗伟大的心,是台山堡那家农民的朴素语言,是在我们爱新觉罗下一代身上反映出来的巨大变化,是抚顺矿山的瓦斯灶上的火苗,是工业学校里的那些代替了日本设备的国产机床,是养老院里老工人的晚年,……难道这些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难道我被寄予做个正经人的希望和信任,这是对我没有意义的吗?难道这不是最宝贵的审判吗?

我相信,这不仅是我个人的心情,而是许多犯人共同的心情,甚至于是其中一些人早有的心情。事实上,这种争取重新做人的愿望与信念,正逐渐在日益增多的心中生长着(这时我们已经开始把改造当做是自己的事了),否则的话,一九五七年的新年就不会过得那样与前不同。

我们每次逢年过节,在文娱活动方面,除了日常的球、棋、牌和每周看两次的电影之外,照例要组织一次晚会,由几个具有这方面才干的人表演一些小节目,如伪满将官老龙的戏法,小固的快板,老佑的清唱,溥杰的《萧何月下追韩信》,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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