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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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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美谥云云。结果皇后的谥法没有争到,这位御史把自己的官也丢了。

在同治死前,慈禧同治母子不和已是一件公开的秘密。我在故宫时就听到老太监说过,同治给东太后请安,还留下说一会话,在自己亲生母亲那里,简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同治亲政时,慈禧在朝中的亲信羽翼早已形成,东太后又一向不大问事;皇帝办起事来如果不先问问西太后,根本行不通。这就是母子不和的真正原因。慈禧是个权势欲非常强烈的人,绝不愿丢开到手的任何权力。对她说来,所谓三纲五常、祖宗法制只能用来适应自己,决不能让它束缚自己。为了保持住自己的权威和尊严,什么至亲骨肉、外戚内臣,一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同治帝后之死,可以说是慈禧面目的进一步暴露。我祖父如果不是看得很清楚,他决不会一听说叫儿子去当皇帝就吓得魂不附体。参加了那次御前会议的翁同和在日记里写过,当慈禧宣布立载湉为嗣的话一出口,我祖父立即“碰头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

按照祖制,皇帝无嗣就该从近支晚辈里选立皇太子。载淳死后,自然要选一个溥字辈的,但是那样一来,慈禧成了太皇太后,再去垂帘听政就不成了。因此她不给儿子立嗣,却把外甥载湉要去做儿子。当时有个叫吴可读的御史,以“尸谏”为同治争嗣,也没能使她改变主意。她只不过许了一个愿,说新皇帝得了儿子,就过继给同治。有一位侍读学士的后人,也是我家一位世交,给我转述过那次御前会议情形时说,那天东太后没在场,只有西太后一人,她对那些跪着的王公大臣们说:“我们姐儿俩已商议好了,挑个年岁大点儿的,我们姐儿俩也不愿意。”连惟一能控制她一点的东太后也没出来表示意见,别人自然明白,无论是“尸谏”还是痛哭昏迷,都是无用的了。

从那以后,在我祖父的经历上,就出现了很有趣的记载。一方面是慈禧屡赐恩荣,一方面是祖父屡次的辞谢。光绪入宫的那年,他把一切官职都辞掉了。“亲王世袭罔替”的恩典是力辞不准才接受的。这以后几年,他的惟一差使是照料皇帝读书。他于得兢兢业业,诚惶诚恐,于是慈禧又赏了他“亲王双俸”、“紫禁城内乘坐四人轿”。后来恭亲王失宠,革掉了议政王大臣,慈禧太后又命军机大臣们,今后凡有重大政务要先和醇亲王商议,这等于给了他更高的职务。按例,男子结婚便算成年。光绪如果结了婚,太后理应归政。这是慈禧极不情愿的事,于是就在光绪婚前,由奕囗带头向太后叩请继续“训政”。清朝创建新式海军,奕囗接受了这个重任,海军初步建成之后,他须代表太后去检阅,偏要拉着一位太监同去,因为这位李莲英大总管是慈禧的心腹人。慈禧赐他夫妇坐杏黄轿,他一次没敢坐进去。这种诚惶诚恐的心理,不仅表现在他的一切言行之中,连家里的陈设上也带着痕迹。他命名自己住的正房为“思谦堂”,命名书斋为“退省斋”。书斋里条几上摆着“欹器”①,刻着“满招损,谦受益”的铭言。子女的房中,到处挂着格言家训,里面有这样一段话:“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其实问题不在钱财,而是怕招灾惹祸。最有意思的是,他在光绪二年写了一个奏折,控告一个没有具体对象的被告,说是将来可能有人由于他的身份,要援引明朝的某些例子,想给他加上什么尊崇;如果有这样的事,就该把倡议人视为小人。他还要求把这奏折存在宫里,以便对付未来的那种小人。过了十几年之后,果然发生了他预料到的事情。光绪十五年,河道总督吴大澄上疏请尊崇皇帝本生父以称号。慈禧见疏大怒,吓得吴大澄忙借母丧为由,在家里呆了三年没敢出来。

①欹器亦叫做敧器,苟子《宥生篇》云:“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敧器焉,孔子问于守庙者曰:‘此为何器?’守庙者日:‘此盖为宥坐之器。’(宥与右同,言人君可置于坐右,以为戒,或曰宥与侑同,即劝。)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敧,中则正,满则复。’孔子顾谓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满而复,虚而奇攴。孔子喟然而叹曰:‘吁!恶有满而不复者哉!’”

毫无疑问,自从光绪入宫以后,我祖父对于他那位姻姊的性格一定有更多的了解。在光绪年间,她的脾气更加喜怒无常。有一个太监陪她下棋,说了一句“奴才杀老祖宗的这只马”,她立刻大怒道:“我杀你一家子!”就叫人把这太监拉了出去活活打死了。慈禧很爱惜自己的头发,给她梳头的某太监有一次在梳子上找到一根头发,不由得心里发慌,想悄悄把这根头发藏起来,不料被慈禧从镜子里看到了,这太监因此挨了一顿板子。伺候过慈禧的太监都说过,除了李莲英之外,谁轮着在慈禧的跟前站班,谁就提心吊胆。慈禧年岁渐老,有了颜面肌抽搐的毛病,她最不愿意人家看见。有个太监大概是多瞧了一眼,她立刻问:“你瞧什么?”太监没答上来,就挨了几十大板。别的太监知道了,站班时老是不敢抬头,她又火了:“你低头干什么?”这太监无法回答,于是也挨了几十大板。还有一回,慈禧问一个太监天气怎样,这个乡音未变的太监说:“今儿个天气生冷生冷的。”慈禧对这个“生冷生冷”听着不顺耳,也叫人把这太监打了一顿。除了太监,宫女也常挨打。

奴仆挨打以至杖毙,在北京王府里不算什么稀奇事,也许这类事情并不足以刺激醇亲王。如果这都不算,那么光绪七年的关于东太后的暴卒,对醇亲王来说,就不能是一件平常事了。据说咸丰去世前就担心懿贵妃将来母以子贵做了太后,会恃尊跋扈,那时皇后必不是她的对手,因此特意留下一道朱谕,授权皇后,可在必要时制裁她。生于侯门而毫无社会阅历的慈安,有一次无意中把这件事向慈禧泄露出来。慈禧从此下尽功夫向慈安讨好,慈安竟被她哄弄得终于当她的面前烧掉了咸丰的遗诏。过了不久,东太后就暴卒宫中。有的说是吃了慈禧送去的点心,有的说喝了慈禧给慈安亲手做的什么汤。这件事对醇亲王说来无疑地是个很大刺激,因为后来的事实就是如此:他更加谨小慎微,兢兢业业,把取信讨好慈禧,看做是他惟一的本分。他负责建设海军的时候(李鸿章是会办大臣),为了让太后有个玩的地方,便将很大一部分海军经费挪出来修建了颐和园。这座颐和园修建工程最紧张的阶段,正值直隶省和京师遭受特大水灾,御史吴兆泰因为怕激起灾民闹事,建议暂时停工,因此夺官,“交部议处”。而醇亲王却一言不发,鞠躬尽瘁地完成了修建任务。一八九○年颐和园完工,他也与世长辞了。四年后,他手创的所谓海军惨败于甲午之役。花了几千万两白银所建造的船只,除了颐和园的那个石舫,大概没有再剩下什么了。

二、外祖父荣禄

醇贤亲王有四位“福晋”①,生了七子三女。他去世时,遗下三子一女,最长的是第五子,即我的父亲载沣,那年八岁,承袭了王爵。我的两个叔父,五岁的载洵和三岁的载涛,同时晋封为公爵。我家从此又开始蒙受着新的“恩光福禄”。然而,醇王府这最后十几年的恩光福禄,比过去的几十年掺和着更多的中国人民的苦难与耻辱,也同样的和慈禧这个名字不能分开。

①即是满语妻子的意思,也含有贵妇的意义(一说即汉语“夫人”的音译),清朝制度对亲王、都王世子之妻室均要加封,正室封为“福晋”,侧室封为“侧福晋”。

一件大事是慈禧给我父亲母亲指婚。这次的“恩光”也可以说是戊戌政变和庚子事件的一件产物。首先,这是对于戊戌政变中给她立下大功的忠臣荣禄的恩典。我外祖父荣禄是瓜尔佳氏满洲正白旗人,咸丰年间做过户部银库员外郎,因为贪污几乎被肃顺杀了头。不知他用什么方法摆脱了这次厄运,又花钱买得候补道员的衔。这种做法就是清末广泛推行的“捐班”,是与“科举”同样合法的出身。同治初年,我祖父建立神机营(使用火器的皇家军队),荣禄被派去当差,做过翼长和总兵,经过一番累迁,由大学士文祥推荐授工部侍郎,以后又做过总管内务府大臣,光绪初年,升到工部尚书。后来因为被告发贪污受贿,革职降级调出北京。甲午战争这年,恭亲王出办军务,荣禄借进京为慈禧太后祝寿的机会,钻营到恭亲王身边,得到了恭亲王的信赖。甲午战后他推荐袁世凯练新军时,已经当上了兵部尚书。他这时已远比从前老练,善于看准关节,特别肯在总管太监李莲英跟前花银子,因此渐渐改变了慈禧太后对他的印象。他回到北京的第二年,得到了一件复查慈禧陵寝工程雨损的差使。这个工程先经一个大臣检查过,报称修缮费需银三十万。据说这位大臣因为工程原由醇亲王奕囗生前监工督办,不便低估原工程的质量,所以损毁情形也报得不太严重。但荣禄另是一个做法。他摸准了太后的心理,把损毁程度夸张了一番,修缮费报了一百五十万两。结果太后把那位大臣骂了一通,对已死的醇亲王的忠心也发生了疑问,而对荣禄却有了进一步的赏识。

荣禄有了李莲英这个好朋友,加上他的妻子很会讨好太后,常被召进宫去陪伴太后聊天,所以他对慈禧的心理越摸越熟。他知道慈禧光绪母子不和的内情,也深知这场不和对自己前途的关系,当然他更愿意在这场内江中给慈禧出主意。在光绪皇帝发出变法维新的各种上谕时,那些被罢黜和担心被挤掉位置的人只知哭哭啼啼,而他早已给慈禧安排好计策。当时有人把皇帝太后身边这两派势力称为帝党和后党。荣禄是当权派后党的头脑,翁同和是没有实权的帝党的头脑。维新派之能够和皇帝接触上,是由于翁同和对康有为的推荐,慈禧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策,先强逼着光绪叫他的老师翁同和退休回了家。据说,翁同和行前荣禄还握着他的手挥泪问他:“您怎么把皇帝给得罪了?”翁同和离开北京不多天,荣禄就走马上任,做了文渊阁大学士兼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位居首辅,统辖近畿三军。荣禄得到了这个职位后,本想接着用六部九卿联名上疏的办法,废掉光绪,由太后恢复听政,但因甲午战败之后,当权派受到各方指责,有人很怕这一举动会引起民愤,不敢附议,只得作罢。但是荣禄的愿望终于在戊戌政变时乘机达到了。这件事的经过,据说是这样:先是荣禄定计要在太后和光绪在天津检阅新军时实行政变。光绪知道了这个消息,秘密通知维新派设法营救。维新派人士把希望寄托在统辖新军的直隶按察使袁世凯身上,结果反而断送了光绪。在举国以谈维新为时髦的时候,袁世凯曾参加过维新人士的团体“强学会”,翁同和革职返乡路过天津时,袁世凯还向他表示过同情,并且申述了对皇帝的无限忠诚。因此,维新派对他抱有很大幻想,建议光绪加以笼络。光绪召见了他,破格升他为兵部侍郎,专司练兵事务,然后维新派谭嗣同①又私下到他的寓所,说出了维新派的计划:在慈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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