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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把信塞到枕头底部:“算了算了,我得守信用,说过的话不能反悔。”
我爸住了十几天医院便回厂里上班了。陆小燕每周都去给他拖地板、擦窗户、洗床单、补衣服、钉钮扣什么的。她一口一个“伯伯”,喊了几星期之后,就一会叫“伯”一会叫“爸”,最后她嫌罗嗦,干脆不再叫“伯伯”。几个月之内,她成功地把“伯伯”改成了“爸”,而我爸竟然没有惊讶,好像这么叫是天经地义的。每次临走时,我爸看着陆小燕,嘴唇像患了帕金森氏综合症那样颤动。陆小燕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就把耳朵伸得比兔子的还长,但是每一次,我爸不是说“哎”就是说“没什么,你走吧”。偶尔,我爸还会憋得脸红,像大姑娘那样害羞。陆小燕一直纳闷,不知道我爸想说什么?为此,她在照顾我爸的过程中,增加了一点兴趣和期待。一个周末,我爸那句在嘴巴里打滚的话终于喷薄而出:“小燕,你带我看看那兔仔子吧。”
我爸提着两瓶沙丁鱼罐头,跟着陆小燕上了来杯山的公交车。那天我爸的头发梳得又顺又直,还抹了发油。他的衬衣熨得没有一点皱褶,不仅扣了风纪扣,还把两个衣袖的扣子也扣上了,其中有一颗钮扣是出发前陆小燕才钉的。他穿了一条黑裤子,裤腿上的折线笔直。他的脚下踏着一双黑皮鞋,上面一尘不染,鞋带弄得整整齐齐,在鞋口处系了一朵绳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资产阶级少爷的打扮。陆小燕帮我爸洗过无数次衣服、鞋子,从来没看见过这双皮鞋。后来她才知道,那双鞋是我爸跟刘沧海老婆的哥哥借来的。
我爸生平第一次来到杯山拖拉机厂门前,他朝院子里看了看:“其实,我跟他也没什么好说的。”陆小燕说:“那你就听他说,他的口才好。”我爸哎哎地答应,提着罐头在门口徘徊。陆小燕到窗口去登记、出示证件,办理有关手续。等陆小燕回过头来,我爸不见了,地上放着那两瓶罐头。陆小燕抬头望,我爸正快步离去。陆小燕追上他:“爸,都到了门口,还是进去看看吧,他挺想你的。”
忠贞9(2)
“你把罐头交给他,我还是不见为好。”说完,我爸跳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缓缓地离去,陆小燕看着车屁股不停地跺脚。
忠贞10
我爸就这么端着,放不下架子。不光是现在放不下架子,过去赵万年带着红卫兵批他的时候,他也没放下过架子。那时他的鸟仔被打成一坨,腿被打断,但是他从不向赵万年求饶。有时痛得眼泪叭叭直掉,他还尽量控制喊声,连命都差点没有了,他竟然还控制喊声,就像一个英国绅士即将饿死了,还不让嘴巴发出嚼食的声音。
但是从杯山回来之后,我爸就想放下架子。他把借来的皮鞋又擦了一遍,穿着那天去杯山的行头,提上当时较好的两条牡丹牌香烟,往铁马东路仓库走去。第一天他只走到铁马东路路口就停住,脚步在地上量来量去。风把树上的黄叶吹落下来,有一片掉在他的头顶,另一片挂住了他的外套。从他面前过去好几趟公交车,他都没上去。车停了又走,门开了又关。犹豫半天,我爸最后一转身回厂里去了。过几天,我爸又提上那两条香烟,坐上了去铁马东路仓库的公交车。他望着窗外,楼房、标语、路树、电线杆一一闪过,最后扑来仓库的瓦顶。瓦顶多处残破,有的地方还长了草。仓库门口,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铁马区革命委员会”招牌。哦!我忘告诉你了,铁马区革命委员会办公室已经搬进了仓库,原来办公的地点变成了“古巴服装厂”,为了中古人民的友谊,工人们每天忙着为古巴人量体裁衣。那个服装厂让我第一次知道,外国人也会穿中国的衣服。
公交车停在仓库面前,我爸坐着一动不动。售票员冲着他喊:“同志,仓库站到了。”我爸掏出零钱:“不下了,再补一站车票吧。”车门一关,我爸扭头看着仓库慢慢地退去。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爸提着那两条烟下了公交车。他伸头看了一眼仓库,在站台处踱起了步子。他去仓库的犹豫就像当年我想去强奸张闹那样,一次比一次走得远,但始终下不了决心,真是有其子必有其父!我爸站了大半天,看看手表,抹了一把油亮的头发,弹了弹裤子上的灰尘,厚起脸皮朝仓库走去。主任赵万年就在仓库里办公,我爸把两条烟放在他桌上:“这是买给赵大爷的,两老还好吧?”
赵万年说:“整天在家着急。他们准备了几套衣服,去了两次杯山拖拉机,因为不懂得登记名字,也没带证件,所以一直没机会见到广贤。”
“今天来就是想求你帮这个忙。广贤他没有强奸,是别人陷害的。最近上面正在纠正冤假错案,你看你能不能跟有关方面打声招呼。”
“这个……你叫我怎么说呢?你知道我这个人一贯正直,从来不走歪门邪道。而且……去给一个强奸犯说情,人家会怎么看我?”
“他不是强奸犯。我们家没有强奸犯。”
“算了吧。广贤有今天,全都是你这个爸教的。”
我爸的脸顿时红到脖子根,他呼地站起来,转身走了。赵万年拿起两条香烟追出来:“这个你拿走,不要给我来什么糖衣炮弹。”
回到三厂宿舍,我爸颤抖着双手撕开一条香烟,抽出一支来叼在嘴上,连续划了三根火柴都没把烟点燃,正好陆小燕来看他,就帮他点上了。他用力地抽了几口,把烟雾和咳嗽一起喷出来。
陆小燕说:“爸,你血压高,别抽了。”
“这么贵的烟自己不抽给谁抽呀?来,你也抽一支。”
“我又不是女特务,抽什么烟罗。”
我爸把一支香烟强行递给陆小燕:“抽,爸叫你抽你就抽。”
陆小燕第一次听到我爸把自己当爸,心里一高兴,就接过烟点燃了,试抽一口,嘴里发出一串轻咳。那天,他们的头上烟雾腾腾,咳嗽声此起彼伏。我爸叹了一口长气:“没想到我会沦落到去求那个提马桶的,我比广贤还丢脸啦。”
这些都是陆小燕断断续续告诉我的,那段时间,我爸就像一块口香糖,被我和陆小燕嚼来嚼去,有时他也会变成钢笔字,出现在我们的信笺上,没有他我和小燕就没有交叉的生活,就不可能有什么共同的语言。在接见室,在信纸上,小燕一口一个爸,好像她早就是我的妻子。有时我看见她的脸上起了痘痘,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来例假了。”天哪!她连这个都告诉我,而且一点也不脸红,这不是夫妻又是什么?小燕脸上真实的表情,不经意在我额头一抹的手势,衣服上的烟火气,离去时主妇一样的背影等等,唤起了我过正常生活的渴望。渐渐地我开始吩咐她:“小燕,你把我爸买的那两条香烟拿来。”
“小燕,你到报社去帮我登一则寻人启事,我想我妹妹了。”
“小燕,你去打扫一下仓库的阁楼,别让老鼠把被子全吃了。”
“小燕,你去帮我问问张闹,她为什么要陷害我?”
“小燕,你们家有没有当官的亲戚?看能不能帮我平反?”
我在这种吩咐声中找到了做丈夫的感觉,每个周末都想见到小燕。只要我们在接见室里面对面地坐下,两双手就不约而同地抓在一起。我的手指又黑又粗糙,上面布满了伤痕。她的手指又软又白,好像棉花。两双手一靠近,就像工人拥抱资本家,平民拥抱贵族,黑种人拥抱白种人。她捏我的手指,我搓她的手背,一会拇指在上,一会食指又去抢拇指的地盘,忘记了哪根手指是我的,哪根是她的。有时我们掌心对着掌心,轻轻地摩擦,直到发热、发烫,手心里冒出热汗,偶尔我掐她一下,她反掐我三下,总之,我们二十根手指缠来绕去,会面的时间有多久,它们就纠缠多久,好像动物园里交配的蛇。不知不觉地,我对她的想变成了手指对手指的想,我甚至觉得每一次捏手就是过夫妻生活。你别取笑,你一笑我就觉得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当时我就这么一种感受,因为我们捏着捏着,她的两腮就像涂脂胭那样潮红潮红的,气也粗了,嘴里还轻轻地哼吟。而我的身体麻酥酥的,整个人忽地飘离了地面,仿佛飘到了云朵上,然后又慢慢地落下,舒服得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直到现在我都坚信手能代替一切。
忠贞11(1)
我开始珍惜我的手,再也不会不戴手套,哪怕天气热,也要戴上。我用戴手套的手拿铁锹,抡铁锤,提铁桶。下班之后,我用雪花膏擦手。这样我的手比原来润滑了,看上去也不再那么粗糙变形。一天,李大炮和我在厕所里小便,他用手搓下身自己解决问题,痛快之后,他说:“广贤,你也来一把。”
我说:“脏!”
他火了,把我的头按在墙壁上:“你他妈的装什么干净,过去不都是这样吗?”
“现在我有老婆了,再也不会拿自己的手去糟蹋了。”
“王八蛋,你连女人都没睡过,知道什么叫老婆?”
“老婆就是小燕,小燕就是老婆。”
“我知道你有个小燕,但是她解决不了你的问题,日子还长着呢,我就不信你能憋三四年不放出来。”
我摊开手掌:“大炮,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把我的头从墙壁上放开:“不会是钻下水道的秘密吧?”
“奇怪了,只要我捏住小燕的手,就有那种痛快的感觉,比用手搓下面还痛快。”
他抓起我的手掌看了一眼,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这手指又拉不出尿来,吹什么牛皮罗。”
我缩回手:“这也是你打得的。”
他受了刺激,又抓起我的手,按到发霉的墙壁上搓来搓去。我摔脱他,把手放到水笼头下洗了又洗。
在翻砂车间,只要一看到完整的铁锅,我就拿出来,放到一边。李大炮说:“干吗不把它砸了?”我说:“好锅头呢,等到期满了,把它带回家去炒菜。”看见李大炮要把那些好模板扔进炉子,我就拦下来说:“大炮,这个还可以拿来做板凳呢。”我把他们扔在地上的烂手套捡起来,撕成碎片,做成一个又一个拖把藏在门角。李大炮说:“神经病,还没等你从这里出去,那些拖把早就烂罗。”但是不管他们嘲笑和劝阻的嘴巴开得多大,我都像一个居家男人那样,开始为将来囤积用品。我做板凳、做拖把、做锅盖、做火炉,把它们摆在车间的角落,闲空时瞟上几眼,眼前便浮现小燕拖地板、坐板凳、炒回锅肉的身影,但是一眨眼,她又不见了,只剩下那些用具静静地摆在那里。用具经常被李大炮他们使用,板凳坐歪了,拖把拖烂了。不过没关系,他们用坏了我再做,我只有不断地做这些用具,才会忘记眼前的处境,并制造一种有家有室的生活假象。
那天,我们倒完模具,高炉也歇下来了。李大炮坐在板凳上抽烟,斜眼看着墙角,忽地大叫:“小云,小云。”我们跟着他看过去,角落里除了那些家庭用具,哪里有什么小云。李大炮揉了揉眼睛:“麻赖,真奇怪了,刚才我看见小云蹲在你那炉子前生火。”
有人问:“谁是小云呀?”
李大炮说:“跟你说多少遍了,你都不长记性,小云就是我强奸过的那个女人。”
大家哦了一声,都恍然大悟。
李大炮说:“小云她来信了……”
我说:“她是不是后悔了?”
李大炮吐了一口烟:“真他妈的邪,当时她咬着牙齿告我,恨不得亲自勾动板机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