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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墙后面的杯山,看见遍地的草和满山的树,有时那堵墙又变成一扇门,它缓缓地往两边打开,让我自由地出入。这样的幻想经常被同事们扭螺丝、敲铁皮的声音打断,墙还是墙,它结结实实地堵在那里,不仅不透明不能打开反而越来越高了。一个冬天的下午,我注意到冬青树下面的泥土,它们发干发黄,比旁边的水泥地板高出来两寸,也许……天哪!也许下水道的井盖就藏在冬青树的泥巴底下。我开始留意这一排楼房,发现楼房的排水管都安在后窗的那一面,而冬青树跟楼房的距离,正好是下水道的距离。
但是除了食堂后面那一扇紧锁的铁门,这一排房子基本上没有往后开的出口。也许某一天,干部会叫我们去给冬青树理发、除草、松土。冬天雪落在冬青树上,树根下的草全部黄死了。春天冬青树冒出嫩芽,草从泥土里一点点地拱出来。我这样看了两年,到第三年夏天,管我们的干部说有关部门要来参观工厂,全体犯人必须用一天的时间来整治环境。
劳动工具堆在院子里的操场上,有铁锹、长剪子、扫帚、锑桶、拖把、石灰刷、石灰桶等等。犯人们列队拿工具,我们车间这一列正好来到铁锹前,我第一个拿起了铁锹。就像长年的赌徒总有押中筹码的时候,我们十几个人被两个执枪的战士领着,从食堂后面的铁门走出来,清理后窗下那一排冬青树和墙根的乱草。我目测之后,站在左边数过来的第十棵冬青树面前,开始埋头松土、除草,松到第十六棵冬青树时,我用力戳进泥土的铁锹发出了铁碰铁的声音。我又用力地戳了几下,千真万确,下面就是一块铁,这块铁就是下水道的井盖。我把铁块上的泥土仔细地松了一遍,松得用手都可以扒开。
干完活,食堂后面的那扇铁门嘭地关上了,门上扣了三个门绊,绊上挂了三把铁锁,要从这里出去基本不太可能。这才叫绝望呢,让我找到了井盖,却没办法从院子里出去。冬青树下的泥土被几场大雨淋湿,被一番番太阳曝晒,又慢慢地板结,地面长出了新的杂草。
忠贞4(1)
我逃跑的念头就要像恐龙那样灭绝了,好在我不是全天候的笨蛋,偶尔也冒出点小聪明。对不起,我这样夸自己让你笑话了,要说聪明,像你这样的姑娘才叫聪明,眼睛骨碌碌地转,听人讲话从不插嘴,该惊讶、该悲伤、该同情的时候,脸上都有表情,要么微微张嘴,要么眉毛低垂,要么眼眶湿润,和当年赵敬东听我讲话的模样有几分相似。说真的,我都快五十岁了,没少跟人聊天,你却是我碰上的最好听众,所以我想跟你多聊一会,没关系吧?没关系就好。
当我彻底绝望的时候,厕所的墙壁给了我一点启发,就是车间旁边的那间厕所,它的气窗开在三米多高的地方。如果能搬凳子、砖头什么的进去当然方便了,关键是我们上班、下班、进厕所都有战士看着,手里不能拿哪怕一颗螺丝钉。我又不是跳高运动员,只能望着窗口叹气,但是我发现后墙壁上有一根微微凸出来的砖柱,由于它只凸起一厘米,双手没法抱住它往上爬,除非会气功。不过,我用手指在墙壁上量了一下,砖柱跟墙角的距离大约有两米一。如果我能像张闹那样劈叉,能把双腿劈成一条直线,一个脚尖点着墙角,一个脚尖点着砖柱凸出来的那一厘米,也许能慢慢地撑上去。只能是也许,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开始在监舍的床上练习压腿,每天压下去一点点,尽管很痛、很难,但是我有愚公的干劲,相信子子孙孙压下去,总有一天会把两腿压直。张闹劈叉的时候腿不是很直吗?她能做到的,凭什么我就不能做到?这样压了半年多,我的裤裆离地面近了一些。经常,当我叉开腿的时候,犯人们会冷不丁地踢我的裤裆,顺便骂一句:“你他妈的要做戏子呀!”我痛得在地上打滚。有时为了掩人耳目,我就跳一段冒牌的芭蕾舞,那都是偷看张闹他们排练学来的,虽然业余得不能再业余,但在那样的场合,那样的地点,那样的年代,就凭我的几个点转、大跳、凌空跃,就算得上是“功勋艺术家”了。犯人们看得直流口水,吹口哨,拍巴掌。个别想搞同性恋的,偷偷给我递糖果、饼干。然而,这些瘸腿马哪知道我这辆拖拉机的志向。
没想到陆小燕会来看我。陆小燕是我的同事,相貌跟张闹没法比,却超过小池,如果不算文化分,可以给她打个六十五分,如果要算文化分,那她就是三个中的最低分了。她的脸上有事没事总挂着一丝笑,是一副值得信任的表情。但一月十九号那天下午,当我走进接见室坐到她对面时,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脸上的笑意像逃犯那样跑得无踪无影。我说:“小燕,感谢你来看我。你不要太为我伤心,我知道你同情我、可怜我,但也不要哭坏了身体。天气这么冷,过不了多少天就要下雪了,你还是留点热量吧。”她一抹眼角:“曾广贤,你想得美,我这那是为你哭呀,我是在哭我自己。”我顿时愣住,让她自由地哭,展开来哭,哭了大约十几分钟,她掏出手帕来抹干泪水:“你说我哪点不好?我帮他买衬衣、绣鞋垫、织毛裤、掏耳朵、剪鼻毛、挤黑头、抄文章,给他爹买棉帽,给她妈买护膝,比对我的亲爸亲妈还好。可是他那个当官的爸、小气的妈却嫌我身上有动物的气味,故意用手掌在鼻子前扇来扇去,好像我是屁。广贤,你闻闻,我身上有动物的味道吗?即使有那也是劳动人民的味道,哪一点比他们白吃白喝的差?”
“小燕,你这是说谁呀?”
“那个势利小人呗。”
“原来你是来找我忆苦思甜,我还以为你来同情我呢。”
她从提篮里拿出一条毛裤,递给我:“本来是织给那个负心汉的,但他太急了,还没等我织完就听他爸妈的,闹着跟我分手。我想把裤子拆了,忽然想起你,就按你的身材把它织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你?你拿它来御御寒吧。”
“这不是捡别人的便宜吗?”
她扳起脸:“你以为你是过去的曾广贤呀?能捡便宜都不错了。我一个黄花闺女,连你犯强奸都不嫌弃,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你别提这事,一提我全身都是火。我根本就没强奸,是张闹污蔑我。”
“你强没强奸我不在乎,如果你愿意,我……等你。”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还有五年呢,你就眼巴巴地守寡呀?”
“我是考虑了好几个月才来看你的。”
“恐怕你背不起那么多闲话。”
“女人谈过恋爱就不值钱了,你至少不会说我身上有动物的气味吧?”
“你别冲动,还是让冷风吹一两年再说。”
她抓过我的手,捂到她的额头上:“我比下雪天还冷。”
我把手抽回来:“小燕,如果你想帮我的话,就给我做一双鞋子。”
“是布鞋吗?”
“你帮我买一双特大号的解放鞋,然后在每只鞋子里垫上一厘米厚的胶皮,把胶皮用粗线钉在鞋底上。”
“这是什么鞋子呀?能穿吗?”
“我要用它来跳芭蕾舞。”
她“哦”了一声。我呆呆地看着她,看得她低下头去。我说:“其实你很漂亮。”
“你想逗我开心呀。”
“是真的,自从我被关以后,没看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姑娘。”
“原来你是四五年没看见女人了才觉得我漂亮。”
忠贞4(2)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你的心灵很漂亮。”
“曾广贤,除了心灵,我真的就长得一无是处吗?”
我打了一下嘴巴:“不是的,不是的,我说乱了……”
忠贞5
一天,我在监舍里劈开双腿,忽然感到鸟仔一阵冰凉,它被压在了地板上,这说明我的腿已经直得不能再直,已经跟地面平行。我趴在刚才劈叉的地上,用手指量了五遍双腿劈开的距离。上班的时候,我溜进厕所,用手指在砖柱和墙角之间量来量去,发现我劈开的距离还短两厘米。这时,我双倍思念陆小燕,希望她尽快把我需要的鞋子送来。只要那双鞋子一到手,我的脚尖就可以延伸两厘米,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冤枉我的地方。
陆小燕真理解人,我一想她,她就来了,好像我是瞌睡,她是枕头。我们一见面,她就劈头盖脸地问我:“你要这鞋子干什么?”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你把我当傻瓜了,要是穿着这种鞋子跳芭蕾舞,不把脚崴断才怪。”
“你别管,快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她把鞋子摆在桌上:“因为要绣鞋垫,所以拖了点时间。”
我瞥一眼鞋子,里面垫着彩色的鞋垫,每一只鞋垫中央都绣着两颗交叉的心。我身上的肌肉一阵软,这是感激和兴奋扭在一起的那种软,就觉得陆小燕聪明,知道用鞋垫遮住下面的胶皮。我说:“原来你知道我鞋子的用途。”
“是不是想用它来逃跑呀?”
“你别把话说得像敲锣打鼓。”
“我帮你做这鞋子的时候,就觉得它像个作案工具。”
我小声地:“姑奶奶,求你别说了,再过几天我就出去了。”
她的脸顿时挂下来,全身都哆嗦了:“广贤,千万别这样,如果你想跟我做夫妻就别这样,我听说好多逃犯最后都被乱枪打死。”
“我又没强奸,凭什么要我坐八年?如果连前面等审判那两年一起算,就是整整十年,两个五年计划呀!他们竟然让我白坐了两年,这年头,连法律都乱套了。”
“别怪他们,他们没拿你去枪毙就算公正了。要怪你就怪张闹,要是她不陷害,你哪会蹲在这里。”
我低下头,把想说的话一拖再拖,拖的过程中,往事在我脑海不停地打闪。我说:“其实,怪只怪我自己,要是我不钻进张闹的宿舍,什么事都没有。”
“不就五年吗?我等你好啦。”
“好吧,我听你的。谢谢你的鞋子!”
她忽然把鞋子收回去:“鞋子我还是带回去,免得你想七想八的,到时没得后悔药吃。”
我伸手想去抢那双鞋子,但马上又缩回来,生怕被门口的战士看出破绽。她抽出鞋垫,递给我:“这个,你拿着,想我的时候,看看它。我这是为了你好。”
“真小气!既然舍不得给我鞋子,当初干吗要做?”
“当初我也不敢确定,以为你真拿来跳舞呢。”
“你是现在才确定的吗?”
“是呀,刚才你不是说过几天就出去了吗?”
想不到陆小燕是拿鞋子来试探我,我竟然对她放松了警惕,这么多年的教训白教训了,学会的“延时话”也白学了。我暗暗地骂自己是头笨驴,都看过多少反特电影了,竟然还中美人计。
回到监舍,我把陆小燕送给我的鞋垫塞进臭烘烘的鞋子,每天踩着它上班下班。我从来不洗那双鞋垫,任凭它被汗水浸泡,有时觉得它太湿了,就掏出来晾在窗台,让太阳晒晒,又把它塞到鞋子里,上面的彩线渐渐地模糊,鞋垫最后变成两片黑乎乎的东西。
我在猛吃猛睡猛干活之余,经常收到陆小燕的来信。她在信中说:“广贤,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不切实际的事情别去想,危险的事情别去做,只有老老实实地改造,才是你惟一的出路,也是我们幸福的基础。因为我爱你,才这样劝你,如果不爱你,我才不管你死活。你听话了我让你亲我嘴,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掐你耳朵……”
“自作多情!谁想亲你嘴了?”我把信笺丢在床上,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