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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报社门口,刚才的倾盆大雨已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珠儿,但熙熙攘攘的街道两旁的廊檐下还是聚集了一些躲雨的人。我没有带雨伞,在嘈杂的人群里等待了片刻,带着泥土气息的凉风和耳边传来的世俗而琐碎的言语已经慢慢消解了我胸口突如其来的淤塞感。溅在我手臂上的冰凉的雨滴诱惑着我的神经,逐渐唤起了在童年的夏季和小伙伴们一块儿故意淋雨的情景。我深深吸了口气,带着一点孩童般的顽皮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踏进了雨里。
就在我恍惚的自我欣赏刚刚开始,有辆黑色的别克君威在我身边按了两下喇叭,透过车前明亮的挡风玻璃,我看见林祖希正含笑着尾随和招呼我,我的思绪一下子跌入那个他骑着一辆浅灰色雅马哈摩托带我在旷野里狂奔的雨夜。
“去哪儿?我捎你一程。”林祖希摇下车窗说。
我突然有点语塞,顿了顿说:“我回家,不麻烦你了。”
“这么早下班了,做你们这行真自由啊。”他停下车,特地给我开了副驾驶室的车门,“我有车,难道眼睁睁看着你淋雨,这像话吗?”他的话语里添加了曾经的暧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勉为其难地坐了进去。“你的车?”
“一般的车,才三十来万。”林祖希显然在企盼这样的问题,露出一脸早有准备的得意的谦虚,“这就回去?要是没什么事,找个地方喝杯茶,聊聊天吧,我们快半年没见了吧?”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故意直截了当地说:“这不太好吧,万一你夫人看了,误会。”
“不会,她正躺在医院里享受做妈妈的新鲜感觉呢,我三天前刚有了个女儿。”他欣喜地说,“对了,昨天,我在妇保院看见你了,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新生儿的话题冷不丁又让我触碰到了有关“蒙娜丽莎”影楼的记忆,我扭过脸,看着凝积在玻璃上的楚楚动人的小水珠被万有引力拽入泥土里,一种莫名的怜悯或者自怜油然而生。
“我以为你不生气了。”林祖希歉意却无趣地说。
《红衣》第二章(19)
“我没有生气,即便是你将我扔在影楼的那一刻,我也没有生你的气,是我自找的。”我几乎冷笑着回答。
车子穿梭在喧嚣而湿润的城市里,而车里的气氛却陡然沉闷和干涩起来,一直到了目的地,林祖希才用缓和的口吻说:“记得这儿吗?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个茶楼,老板经营得很好,现在已经扩展了地盘,重新装修过了。”
我记起了那个炎炎烈日的歌唱比赛和这个原本藤牵蔓绕的小茶楼,现在成了一个综合茶楼、酒吧和咖啡馆的流行书吧了,原先的味道早已荡然无存。
我在车里静静地坐上几秒钟,对林祖希说:“送我回去吧。”
他大约有些尴尬,硬邦邦地问:“为什么?”
我也毫不嘴软地回话道:“我不想再做蠢事了!”
回来的路上,林祖希只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钱钟书的《围城》真是本好书,人啊,就是这样,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麦淇,你说是不是?”
即便我听出些他话中的言外之意,也不愿再和他黏黏糊糊了,那就像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我淡漠地说:“一个人要懂得知足。”
下午一场透彻的大雨过后,城市夜晚的天空呈现难得的清爽和静谧,一弯含羞的新月,几点隐约的星辰,而妖艳的霓虹和繁华的万家灯火如一场流星盛宴划破天际,落在湿漉漉的大地上。
我独自倚在家里的窗台上,遥望着这片古老、时髦、热闹而富足的土地。无数人展示着生命的迷乱和张狂;无数人享受着人生的平凡和安详;无数人追寻着成功的绚烂和浮华;无数人浸润着爱情的温馨和幻想。而我,像一个活在世界边缘的飘忽的幽灵,眺望将来是迷茫,回首过去是失望,但是我仍然愿意回忆,即便那是痛苦的,可那是我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证据,我也愿意保留和回忆有关的所有东西,譬如,和林祖希拍的半套结婚照,还有那件红嫁衣。
我回到房间,在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出了那些照片和精美得刺眼的大红旗袍,我很平静,或许是深度的麻木,我不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头脑只是听凭手脚的指挥。
我坐在地板上,用打火机把照片点燃了,放到面前的玻璃果盘里,我一张一张地点,像祭祀时端庄地烧着纸钱。房间里融进了浓重的纸焦味,我喜欢这种味道,有种自虐的快感在整个屋子里跳跃。
照片烧完了,我又把红旗袍拽过来,它是真正用手工缝制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裁缝一针一线做成的,针脚细密地隐藏了,我找了一个轮回,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拆,于是,在旗袍前后两片缝合的地方撕了一个口子,用镊子一针针挑开线脚。
我还是很平静,在一点点拆开旗袍的过程中享受破坏的乐趣,我想我并不是恨林祖希或者那段过去,我只是觉得既然一切都已成为过去,那我又何必保存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是在痛苦的回忆,还是结束痛苦的回忆?”一个声音在我背后说。
我猛地一惊,回过头来,看见了贝明俊僵硬地歪笑着,站在我后面。
“不是,只是清理一下。”我的木然被他无情地刺破了,我觉得有点疼。
“别再自欺欺人了!烧了吧,烧了好,你过去的那些所谓的感情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堆有毒的垃圾,已经快把你熏死了,你还不明白吗?还要装出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来教育我和于晓婕吗?还要打算和闻屿这样的男人玩爱情游戏吗?”他情绪亢奋,甚至有点刻薄。
他的每个字都是命中靶心的,他把我自己也不敢面对的内心赤裸裸地掏了出来,可我不想在他面前垮掉,我站起来说:“你有必要到我这里来发泄你内心的不快吗?你自己逞强非要和于晓婕分手,又将这种苦恼怪罪到我的身上,难道你没有注意到你现在很不正常吗?”
贝明俊的嚣张气焰被我的话压了下去,他和我对视了一刻,说:“对不起,麦淇,我冲你发火了,不过,我不是有意想伤害你,我只是为你痛心!也许,是因为今天来找你的那个人。”
尽管我并不认为这是他精神亢奋的全部缘由,但我无心与他辩论,我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他很无辜地说,“以后你该当心些。”
“真的吗?我觉得自己很乱,不过,谢谢,下次是该注意了。”我边说着,边将红旗袍塞进衣柜里,倒掉果盘里的照片灰。
贝明俊沉默不语地用目光跟随着我,一种让我很难受的流浪汉似的怪异眼神,我知道他心里牵挂的人是于晓婕。
《红衣》第三章
《红衣》第三章(1)
17
我想起那日在出租车上听到的那个消息,闻屿和人斗殴被拘留了。难道他也像贝明俊那样困入自作自受的感情里而变得疯狂了?这个念头带给我一丝酸涩的欣喜,但我不确信,没有一点证据可以证明我的猜想,更确切地说,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的幻想。但至少它给了我一种可能性,一种续接感觉的勇气,我决定用这个借口再探望一次闻屿,有句流行的话儿不是说:给别人一次机会,也是给自己一次机会。
那条狭窄的老弄堂已经走了很多遍了,但每一遍都揣着一份不同的心境。从一开始惊讶于它的古朴和宁静,到某个夜晚愤愤的逃离,从绵绵而不安的试探,到此时此刻带着一丝绝望的努力,它像我和闻屿感情变化的见证人,默默地保守着那些秘密。
我在那扇斑驳、酱紫的老木门前站了良久,才鼓起勇气敲响它。闻屿好像就在这层木头的那边,因而,我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敲门的手指,那片沉重的门板便“吱嘎”一声开了。
时间突然接上了那次沉默无语的告别,闻屿愣愣地看着我,我也无言地看着他,我分明感到绷得紧紧的眼眶里慢慢泛起了酸涩和模糊的东西。
“我听人说,你跟人打架了,碰巧路过,来看看你。”我说。
“到底是记者,什么芝麻绿豆的事情都逃不过你们的耳朵。”他说着,轻声地哼笑起来,“打架?没什么,光说不练,手痒痒。”
“脸上挂彩了……”他的左脸颊好似有些浮肿的痕迹。
“过年还早着吧?”他无所谓地说。
我便故意抿嘴乐了,我说:“我还听说你让警察叔叔教育了一回?”
“嗯,昨天晚上才放学的。”他依然说得晃晃悠悠。
我们胡乱地调侃了几句,气氛应该松弛了些,我鼓起勇气说:“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我记得有个女人对我说过,你是个好人。”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女人?真让我意外,是哪位?”
我顿了顿,想起对梅玲的承诺,我说:“一个模特儿。”
话音还未落,却听见小楼里传出一个纤细、嗲气的女声:“Darling,你在磨蹭什么呀?”随着声音,出来一个高挑而妖娆的女模特儿,我相当眼熟,就是那日我领米拉来见闻屿时遇上的那位。
女人瞧见我,也是一脸惊讶:“是麦小姐呀,怎么不进来坐?”
闻屿突然亲昵地搂住那个风骚的女人,替我回答道:“麦小姐是个大忙人,哪有时间在这里浪费工夫。”又嘲笑地问我道:“你说的,就是这位模特儿吗?”
“什么模特儿?”女人不解地问。
“没什么,不关你的事。”闻屿温柔地说,顺势转过脑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是一个分明连此女子也感到意外的举动!她怔怔地回望了一眼闻屿,才露出满心欢喜的做作的笑容。
我那岌岌可危的高傲的尊严终于冲破了我的阻拦,夹着模糊的泪光和失望,酸涩而锋利地冲着闻屿道:“其实,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关键还是不要自欺欺人!”
有一丝浅浅的黯淡蒙在闻屿脸上,他没有再说什么,我坚定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条弄堂。然而,奇怪的是,我对闻屿的责怪和怒气仅仅维持了短暂的时间,他的举动显然是一场拙劣而违心的作秀。可闻屿为什么会如此呢?他越是反常就越像一个诱人的谜引导我一步步深入。
回到报社,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晓婕不来上班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贝明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太在乎打卡这种硬性规定,对缺席一次扣十块钱的轻微处分也从不放在眼里。
于晓婕的办公桌上放着我交给她的那张“闻屿人体艺术摄影展”的大红请柬,我拿过来,细致地看了看,是后天上午9点的记者会。我的眼前出现闻屿被记者刨根问底而难以应付的尴尬场面,也许我该去亲眼目睹一下,也许那个给他难堪的记者就是我?以此算作对他的一次“复仇”吧,我像做白日梦般恍恍惚惚地想着,将请柬扔回了于晓婕的桌子上。
梅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怔怔而怯怯地望着我。她秀丽的容颜、略微跛脚的行走姿势以及和闻屿那段谜团样的故事,让我面对她时,有种怜悯和艳羡混杂成的不知所措的感觉。
梅玲是来还我三千块钱的,她把一个崭新的银行取款信封放到了我的桌子上。
我说:“我不急用,你不必这么着急还的。”说着,心里有点酸酸的感慨,转身去窗台边给她倒了杯水,“小雨的病怎么样了?”
“放在心里闷得慌。”梅玲倒显得不好意思,接过杯子,微微地低头笑了笑;“小雨好些了,让您费心。”她边说边将茶杯放回了我的办公桌上,补充道:“麦小姐,我该走了,不该打扰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