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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娘……”我只觉头脑阵阵瓮鸣,却本能地抓住了她语句中的重点——为娘?!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讷讷道:“您、您在说什么?我娘她——她不是早就过世了么?”
姨母沉默不语了。蔻儿不知何时走了近来,叹道:““奴婢来说罢。”
姨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蔻儿这才走到我身前,缓缓跪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她扬起的面容上亦是清楚的两行清泪,和着粲然的笑意望去,令人顿生一股奇异的心惊。她轻轻开口:“公主,其实您并不是苏大人与苏夫人的亲生骨肉,太后娘娘她……才是您的生母!”
这一刻,我失去了所有言语的能力,连神情亦是僵住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想来,应是难以置信而惊悚的罢。半晌,我推开蔻儿的手,转身望向姨母,眼神里是清楚的求证,然后片刻后,我得到了短短半盏茶的时分里被三次肯定的答案。
“你才是我亲生的孩儿,你与允祺同天出生,只堪堪相差半刻。姐姐生下允祺之后没熬过一会就去了,姐夫在前方御敌,尚未知晓此事,我为了固宠,将你与允祺做了交换。”
第三十七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下)
所谓偷龙转凤原不过是只在戏中看到的故事,却不想今日真真地发生在了自己身边,而我,正是那故事中的主角。
短短的片刻我脑中已是百转千回,想起从前不断有人在我耳边说起我与姨母的酷似,想来只是因为母亲与姨母是至亲姐妹,容貌必然相似,我既似亲母,那么,与姨母肖似又有何奇怪?可如今猛然得知如此过往,竟似比起我原先的揣测更能解释了。我犹然不敢置信,陡然念及去年姨母作主指婚一事,口中只道:“姨娘,您在说笑。若果如此,那宓儿与允祯便是同父兄妹,您当初将宓儿指婚允祯,万一弄巧成拙,岂非太过冒险?”
姨母叹道:“你仍是唤我姨娘,想来你心中是断不肯认我的了。”
我低了头,心中不由半是伤感,半是忐忑。不说认不认可的事,只说这些年的习惯,让我一下子改口称呼姨母为娘亲,也确是有些难为。只听耳边姨母又道:“我自然有我的用意,你与允祯自幼一同长大,你只当是小儿女心事,可允祯待你的心意任谁都能一眼瞧出。我当初作主将你指婚允祯,原是真心真意,只盼破釜沉舟令先皇收回成命,而非如你昔日所以为的为了允祺,所谋者大。”
我沉吟不语。姨母又道:“我应承过她,要好好照料允祯,我是断不会食言的。”
我一怔,“是静妃娘娘么?”
姨母点头不语。我慨然道:“您与静妃娘娘当真情如姐妹。”
“原是我亏欠她的。”姨母却涩然一笑,眼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我不由心中微微讶异。品秋说静妃娘娘待姨母情同姐妹,姨母却不以为然,现下看来也许是品秋的误解。姨母一贯冷情,她心中待谁好,面上却未必表现出来,若浅尝辄止,想要读懂她的心意是万万不能够的。只是静妃娘娘说她亏欠了姨母,现下姨母却又说她亏欠了静妃,这却是让我糊涂了。究竟她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二人都觉得对彼此存有亏欠?
姨母幽幽道:“这些年来但凡我有的,我能给的,我从不吝于让允祯知道,在我心中待他与允祺是不分亲疏的。甚至允祺说的没错,有些事情我待允祯要更为上心,我眼见允祯对你如此心意,心中自然是欢喜的,你若嫁了允祯,当真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令我放心。这原是我的一番私心,却不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偏要断了我的想头,将你远远的送去了漠北。我只当是天灾,却不想……是人祸。”
“宓儿果真是……”我迟疑着开口,“果真是您的,您的亲生女儿?”
姨母伸出手来,掌心缓缓熨帖在我颊上,柔柔地摩挲了起来。她的眼睛不同于惯常的眼尾飞扬,目色冷陈,瞧去令人顿生一股敬畏,不可逼视,此时望去,她竟是满眼的辗转柔情,声音亦是柔地几乎融了一川冰雪。“宓儿,你能叫我一声娘亲么?出了这延祐殿,你仍是玺阳郡主,我仍是太后,我这一生欠你的,注定是没有办法偿还,你心中不肯认我,那也是我咎由自取。但是,就这一刻,容我再自私一次,宓儿,你肯吗?”
我犹疑了,不敢迎视姨母温存而期待的目光,我缓缓转开了脸去。心头很是纷乱,一方面,潜意识里相信姨母不会欺骗自己,何况这件事若是事实,一旦走漏消息,她这个太后自然要腹背受敌,于情于理她都不会,也没有理由骗我。但另一方面,尽管我拼命让自己保持沉静,不管事实真相如何都不要过分的去计较,但想到姨母竟然是我亲生母亲,却在我甫一出生便为了权势将我抛弃,虽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给了我万般宠爱,可那终究是不能填补我曾经对母爱的渴望与希翼。及至后来,得知我要被送去漠北和亲,虽然知道她一贯沉稳,从不妄思妄为,但眼见她如此沉静将我送走——我可以无恨,但,不能无怨。
然而最重要的还是,我还有没有得到回答的疑问。
叶知秋的形貌在我心头不断兜转,他在提到姨母时眼中那愤然悲伤以及无法掩饰的落寞本来只是一点,然而此刻却在我心中被缓缓放大了。为何姨母当了太后,他要如此愤怒?为何姨母明知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却仍将我许给允祯?为何姨母听到淮陵王没有死后,会如此的惊慌失措,如此担忧他会在我身上下手?而那担忧之中,却又隐隐地藏了那么些许的愤慨,仿佛那淮陵王若伤了我,将是一件决计无法原谅的事情……
一个十分大胆的念头渐渐浮出水面,我试探着开口,小心翼翼。“有件事情,宓儿很想知道答案。”
姨母黛眉轻挑,睨着我,“什么?”
“宓儿的生父究系是谁?”
姨母一怔,看着我的眼神先是震惊,慢慢的便惘然起来了。一旁蔻儿忙道:“公主可是说笑,您的生父自然是已驾崩的先皇。”
我没有看向蔻儿,我只是认真而仔细地望着姨母,想要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看出个端倪。姨母的表情已经给了我一半的答案,我几乎可以确定,我的生父绝不是先皇。那么,究竟是谁?难道竟然是那淮陵王?
姨母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否认蔻儿的话,却是淡淡一笑。“你总算是认了。”
我低了脸去,亦没有辩解否认。从我问出那个问题起,已然是正面承认。虽然没有喊出那一声娘亲,然而在我心中,已然是信了。姨母仍然没有说出那个答案,但现下也已经不再重要了,不管他是谁,这么多年来对我倾心疼爱的人是苏承风,我唤了他十五年的爹爹,心中自会永远将他视作我的父亲。
姨母叹了口气。“你不愿说,我也不再逼迫你,但是宓儿,如今一来我却不能让你回返漠国了。”
“为什么?”我闻言大惊,失声问道。
姨母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一手攀在美人榻上,过度的用力下手背上青紫的脉络清晰可见。“他既然没有死,想来是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当年的事我虽有憾,但……终究不悔,他若觉得我有负于他,明刀明枪只管来寻我,我若退缩半步便不是周萏!但宓儿你却何辜?他诡计诓了你去,又将你送了回来,分明是想借你挑起楚漠之间的纷争,只可恨允祺年轻无知,还当他倾心相帮。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如此,我便作主将你留下了,漠国要如何……那便尽人事,听天命罢!”
我沉吟半晌,幽幽道:“若宓儿执意要回返呢?”
姨母讶然望我,“宓儿你……难道你竟对那漠国王子动了真心?”
我见她一脸惊讶于不可思议,不由苦笑,泠然道:“宓儿会爱上自己的夫君,难道是件很稀奇的事情么?”
姨母叹道:“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消,而男子却惯于博爱多情,眷恋天下红粉。生为女子,为保自身,最好不过忘情绝爱。”
“也许等宓儿到了姨母这样的年岁,亦会如姨母一般的心思。”我低低道,“可现下宓儿只知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本是极浅显的道理,短短的两句诗词,任鹤发垂髫,红男绿女,谁都懂得。只是身与心若无法两全,想来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保身的罢?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自己不负卿?
姨母的眼中有着无法忽略的恍惚与动容,虽然对着我说了这样近似无情的道理,可我知道,姨母是爱过的,虽然不知究竟是谁让她倾注了一生唯一一次的真爱,但那已不再重要。她的眼中有着温软的情意,却交织着惊痛的情绪,纠纠缠缠,那绵延的眼波如断锦,如裂帛,华彩下是永恒的寂寞。
没有爱过的人,是断不会有这样缠绵的眼神。
姨母幽幽长叹:“那么,我不必忧心你与允祯的相见了。”
我默然不语。允祯即将回京,可我心如止水,并没有任何绮丽的期待。何况,且不说我的本心,如今我若与允祯有半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允祺必不会冷眼旁观。我静静开口:“希望允祯平安无事,这一点,我与姨母是一样的。不管再过多久,我的心意也永远不会改变。”
我亦知道,那次姨母说“若是允祯开口她必乐见其成”其实只是顺口顶住允祺,她既知道允祺对我存了那样的心思,必然不会让允祯再与我有丝毫牵扯,否则允祺恼羞成怒,焉知不会对允祯不利。想起允祺,我心中又是一阵波折不定。他如今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他那次对姨母所说的那两句诗究竟是暗指了什么?还有爹爹,若他知道当今皇帝正是他的亲生子,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姨母望着我怔然出神,蓦地伸手执住我手,轻声相询:“留在为娘身边,好么?”
我心头一动,闻听为娘二字,一时黯然,但仍是坚定地摇头。姨母叹道:“若他果真以为你已离世,不来寻你……”
“那么我便去寻他。”我静静开口。若我在乍离漠国之时心中仍有悲伤与怨怼,此刻我已能清楚地面对自己的心意。不管他做了什么,那些伤害我的,刺痛我的,我不能为着那些就完全罔顾了他的真心,而我最最不愿罔顾的,更是我自己的真心。
拓跋朔,我想你。在离着你那样遥远的南国家乡,我发现我一天比一天地想念着你,我不能欺骗自己。我……想要回到你的身边,你和惇儿的身边,没有你宽厚的肩膀,没有惇儿温软的小手,我的心都是空的,再多的温暖也无法将它填满,只能任它空落落地疼着。
“我听允祺说,那个拓跋朔与你完婚不过半年,就已另娶了他国的公主。”姨母突然道,望着我的眼神中充满了疑问与考究。“这样子的他,你仍是无法忘怀?”
空着的手心,连掌纹都是寂寥的。“宓儿离开漠国的时候,与他之间正有着误会难明。所以不管如何我都要回去漠国。就算他果真变心,就算他果真已当我离世,就算我与他注定此生无缘,我也要回去。”我淡然一笑,“就算注定是要分开,也绝不能是在彼此误会怨怼的情况之下。这对我对他,都不公平。”
姨母沉默了,我站起身缓缓望向窗外。我的左手轻按在心口,清楚地感受到那一声声沉稳的心跳,而拓跋朔的面容亦慢慢浮现,不经意地,已在心头转了几转。
你是我的全部,我的……天下。若要失去,何妨失地再彻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