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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绾忽然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多久了,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是家明,是家明的声音,即使电话那端的他显得是那样的局促不安,可亦绾还是可以听出他声音里的温润和沉稳,像廊檐下叮咚相叩的泉水,低沉悦耳,见亦绾始终没有说话,他忽然说道,“亦绾,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亦绾握着话筒犹自怔忡了半晌,方才连忙摇了摇头,发现家明看不见,这才微笑着说道,“你怎么也还没睡?”
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两个人突然不约而同地笑了,家明忽然就神秘兮兮地附在听筒上贴近亦绾的耳朵说,“亦绾,你猜我现在在哪?”
第21章 我把旧时光折成信笺
亦绾也觉察出家明声音里的古怪;但那家伙一向都是神秘兮兮的,她也懒得去猜,就随口答了一句平时最爱和菲菲调侃玩笑的话,“ufo上?”
电话那端的家明果然是被逗乐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一本正经地继续他的神秘兮兮;“恭喜你;答错了;再猜。”
亦绾显然是被惹毛了,火气“蹭蹭”地往上冒;这半夜三更的,你个神经病不睡觉,本姑奶奶还要养精蓄锐呢,不过阮家明知道玩笑归玩笑,分寸是掌握得相当准的,在亦绾没发飙之前,赶紧供认不讳,“那个,亦绾,我在山上,迷雾森林的山岗上。”
亦绾不知是自己脑袋短路了,还是耳朵出现了幻听,竟然愣了半晌,方才惶恐惊觉地焦急说道,“阮家明,你疯了是不是?你一个人深夜跑到那里去干嘛?你不知道那里很危险吗?”
家明也完全没有想到亦绾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是对天发誓他原本只想给亦绾一个大大的惊喜,却不想自己的冒失竟然会让亦绾如此焦急担忧,他慌忙解释道,“亦绾,对不起,我只想为你捉那最后一只萤火虫,却不想……”
亦绾忽然打断他的话,他记得,他都还记得,所有的猜疑与否定在倾刻间轰然崩塌,久违的泪水如潮水般盈在了眼眶里,她想用手去抹,却发现越抹眼泪涌得越多,亦绾索性用手绞着盘旋环绕的电话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缓缓说道,声音里有欣喜的哽咽,“家明,我知道,我都知道。”
家明忽然在电话的那端沉默了,浊重的气流声混杂着蛙鸣和幽幽的蛐蛐声如春日迟迟的一场急雨,他知道两年多以来,除了他给亦绾寄来了一份折成玫瑰花形的信笺,他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给亦绾拨过,不是不想,而是其中的千言万语也不是能够通过几封书信和几个电话可以解释清楚的,他怕误会会越描越黑,而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他曾经在山岗上给过的亦绾的承诺,两年前深夜的一场滂沱大雨冲散了那九十九只萤火虫,他记得,他都还记得那最后一只萤火虫不期而遇的誓言,所以即使高考失败了,即使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埋怨和无休止地施加压力,他都记得山岗上曾经有一个小女孩靠在他的肩膀上给他讲小和尚的故事,他记得她的倔强,她的隐忍和她的孤勇,他坐在那棵曾经一起躺过的棕榈树下看着水晶瓶里那只幽幽泛着淡黄色光芒的萤火虫,他听着电话那端亦绾小心翼翼的啜泣声,心疼着她的疼,良久方道,“亦绾,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为我的鲁莽行为而哭泣,对不起。”
亦绾听出他语气里的怜爱和自责,眼泪瞬间倾巢而出,再也无须任何伪装和懦弱地掩饰,在模糊的泪眼里,亦绾忽然挤出几丝笑容,调侃道,“阮家明,你说什么呢?谁为你哭了,你这个自恋的家伙,我跟你很熟吗?”
家明也笑了,回辩道,“是,是,是,爱哭鬼,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亦绾正要发飙,忽然电话里传来电流“呲呲”地声音,家明毕竟是在山上,信号时断时续的,只听到家明在电话那端嗡声嗡气地说着什么,然后就是彻底断了线,他反反复复地去喊家明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
亦绾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掠过心头,前一阵子还才从当地新闻里听到有关上迷雾山林偷盗的猎人被巨蟒活吞得只剩下两条残缺不全的腿的报道,虽然当地政府高度重视此类案件,但毕竟迷雾山林人迹罕至,已经被荒废了很多年了,除了偷盗的猎人和某些不怕死的莽汉,邻近的村民根本不敢擅自上山,所以村委会也没有采取封山的措施。
想到了这里,亦绾忽然浑身吓出了冷汗,紧紧捏住的红色话筒也印出了几朵濡湿的汗渍,像一朵在暗夜里开败了的寂寞蔷薇。
亦绾惊慌失措地按着来电显示的手机号码疯狂地重拨过去,那几个颤颤巍巍的阿拉伯数字像一道封印的魔咒,打不通,依旧打不通,始终打不通。
她失魂落魄地撂下电话,整颗心都在扑通扑通地乱跳个不停,手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逝,她想紧紧地去抓住,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那种空落落沉甸甸的感觉像一根尖锐的细针,她感觉疼,第一次她在为家明的安危而焦急担忧,就像曾经的家明总是会帮她包扎伤口一样,她感觉到了那种剜心的疼。
亦绾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房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外套就匆匆地冲出家门,忽然地一瞬间,她蓦然瞥见放在书桌上的台历被她用红笔圈出来的赫然醒目的日子,农历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的日子。
亦绾忽地吓得一个激灵,搭在手腕上的外套就像一只失落的蝴蝶巧然滑落,亦绾蹲□子的一瞬间才发现眼泪早已扑簌簌地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落下来。
原来真正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心可以这样疼,像有一把尖锐的利器狠狠地在心肝肺腑剜出一道极深极细的裂痕,那种用力呼吸到喘息的感觉,让亦绾忽然生了害怕失去之心。
她顾不得去擦脸上犹自涟涟坠落的泪水,穿上外套就往后院的水跳板上狂奔而去。
夜,幽暗明亮得像一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清冷的月色如一层薄薄的轻纱,勾勒出湖面上白色水泥船优美寂寥的轮廓,而身后却是大片大片盛开凋零的紫黝黝的玫瑰花瓣。
亦绾一直都记得那晚的月亮格外地明亮,亮得刺眼,像一刃清冽的剑锋深深地剜进心里,而漫天的星子却像一场不期而遇的古老的誓言。
在星月璀璨的光芒下,亦绾的心在微微颤抖,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家明他绝对不会有事的。
当水泥船被亦绾撑的长竹篙急急穿行于芦苇荡和荷叶之间的时候,她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从亦绾的家到迷雾山林划船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湖面的水依旧是厚沉沉的碧绿,在月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绿意森然,像猫眼石一般熠熠地泛着迷幻的鸦青色黑白暗影。
当亦绾急匆匆地赶到迷雾山林的时候,家明也刚好从山上下来焦急地解着水泥船拴在树桩子上的缆绳,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脸部优美的轮廓弧线在月光里却异常地冷峻沉稳。
他纤长的手指摩挲着缆绳粗狂的绳结,而亦绾就站在离他几步之遥,像一只翩然巧落的蝴蝶,家明不曾惊觉她的蓦然栖息。
他做事永远都是一副一丝不苟专注的神情,就像他曾经给她红肿的伤口涂抹的红药水,跌进坑洼里被尖刺划破伤口的白色蝴蝶结。
亦绾都记得,她分明记得,像深深地刻进骨子里一般,她不想去惊扰他,却小心翼翼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里有失而复得的欣喜的沙哑,她喊他,“家明。”
如廊檐下铮铮相叩的泉水,家明忽然扬起脸,挹起的下颌因为惊喜而漾起了两朵好看的浅浅的梨涡,他没有吭声,而是快步走上前将亦绾一把搂进怀里。
那样紧却是那样的小心翼翼,紧得亦绾都快透不过气来,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她。
亦绾听见家明在她的耳畔温柔地说着,“亦绾,对不起。”
她可以感受到他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声音里的颤抖,整整两年时间的相隔,那种一旦松手就再也要不回来的感觉,唯有紧紧的怀抱方能感知到彼此惺惺相惜的气息,像一种相濡以沫的执子之手。
亦绾知道,家明比她还担心彼此的安危,她缓缓摩挲到他胳膊肘上的那条鲜红的伤口,隐隐掺杂着泥土的芬香。
他一定是在下山的途中跌跌撞撞地摔了一跤,他一定在满山岗里焦急地寻找着哪怕是一丁点的通讯信号,而那只装在玻璃瓶里的萤火虫却安然无恙地栖息在家明裤子的口袋里,熠熠地洇染开一圈一圈的橙黄色的光芒,在寂寥浸水的深夜里,闪烁着稀薄的红影。
亦绾忽然心疼地落下泪来,明亮的眼泪栖在家明的肩上,像一只安然归息的蝴蝶,兜兜转转,他一直都在她的身旁,一直都在,不曾离开。
家明心疼地替她拭干眼泪,笑着说,“亦绾,你怎么一个人就跑到山上来了?这么晚了,一个人划船会很不安全。”
亦绾没有躲躲藏藏着自己的心事,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很担心你,阮家明,你知不知道,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怕……”亦绾伏在他的肩膀上早已泣不成声,唯有月光和星辉知道,当时的她是有多么的惊慌失措,恨不得肋下可以生出一双羽翼,像一只翩然起飞的蝴蝶,分分钟飞到家明的身边,告诉他千万不可以出事。
家明深邃的眼眸里就有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痛楚和愧疚,他轻轻地抚摸着亦绾那如鸦青色一般的乌黑发端,声音嘶哑而温柔,“傻丫头,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山上的信号不好,我寻遍了整个山头也找不到一处有信号的地方,你知道你这样一个人在深夜里划船过来,我会更加担心,以后再不许做傻事了,知道吗?亦绾,其实,你只要安静地等在原地,我就会一直站在你的身后,护你周全。”
眼泪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家明白色衬衫的肩头,一圈一圈地洇染开来,像狭长绵延的海岸线上盛放的一朵朵哀艳的水仙。
家明忽然将藏在裤兜里的盛有最后一只萤火虫的玻璃瓶拿了出来,轻盈地放在亦绾的手掌心,一种奇异的熨贴触感从掌心一直温暖到心里。
小小的萤火虫像一滴从云端轻轻滑落的蓝色雨珠,在如葡萄紫丝绒般的幽暗深夜里熠熠地闪烁着微弱却丰盈的光芒,而那只系着紫色蝴蝶结的玻璃瓶在月色里却像是一只五彩缤纷的水晶樽,优美而轻纤的剪影轮廓在沉寂的山林里划过一道道璀璨夺目的精致弧线。
亦绾破涕而笑,纤细的手指在玻璃瓶上缓缓地摩挲着。漫天的星子像人世间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眸子,她忽然从家明肩头扬起的嘴唇不经意间却刚好碰触到家明低下头来的温烫湿润的唇。
刚刚好,不偏不倚,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天荒地老。
四目相对的时候,亦绾忽然瞪大了眼珠子,虽然亦绾今年已经十六岁,但毕竟是初吻,第一次他的唇瓣轻巧地落在她的唇上,带着心疼的小心翼翼和年少轻狂之间互相试探的蠢蠢欲动。
亦绾的心里就像有无数只小鹿在丰沛肥沃的森林里乱撞,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脸上脖根也羞红了一大片,身后是大片大片盛开的紫黝黝的黑夜,漫天璀璨的星子和如水的月色成了舞台的布景,而亦绾和家明成了彼此生命里寻寻觅觅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