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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过王慧身边,皱着眉头说:“慧子,要参加演讲比赛,你注意点儿形象。”
慧子一呆,难过地说:“我已经很注意了啊。”
她只有那么几件格子衬衣,注意的极限就是洗得很干净。
后来我知道她洗衣服更勤快了,每件都洗到发白。
袁鑫和一个马尾辫女生聊得十分开心,从中国近代史聊起,一直聊到改革开放。最后袁鑫对马尾辫说,加油,你一定拿冠军。
慧子咬着笔杆,恨恨地对我说:“你要是赢了她,我替你按摩。”
我大为振奋,要求她签字画押,贴在班级黑板报上。
当天通读中国近代史,一直研究到改革开放,次日精神抖擞奔赴会场,大败马尾辫。
晚自习解散的时候,在全班“胜之不武”的叹息声中,我得意地趴在讲台上,等待按摩。
王慧抿紧嘴唇,开始帮我捏肩膀。
我暴斥:“没吃饭?手重点儿!”
王慧怒答:“够了吗?会不会捏死你?”
我狂笑:“哈哈哈哈毫无知觉啊,难道已经开始了?用力啊少女!”
其实,当时她的手一捏,我如被雷劈,差点儿跳起来,脑子里不停在喊:……疼疼疼……这是被碾压的感觉……疼啊我靠……咔吧一声是怎么回事……我的肩胛骨断了吗……疼死爹了啊尼玛……小时候干过农活的女人伤不起……啊第三节脊椎怎么插进我的肝脏了……我快挺不住的刹那,慧子小声问我:“张嘉佳,你说我留马尾辫,袁鑫会觉得我好看吗?”
我不知道,难道一个人好不好看,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吗?
1998年,慧子的短发变成了马尾辫。
慧子唯一让我钦佩的地方,是她的毅力。
她的成绩不好,每天试题做得额头冒烟,依旧不见起色。可她是我见过最有坚持精神的女生,能从早到晚刷题海。哪怕一道都没做对,但空白部分填得密密麻麻,用五百个公式推出一个错误的答案,令我叹为观止。
慧子离本科线差几十分。她打电话哭着说,自己要复读,家里不支持。因为承担不起复读的费用,所以她只能去连云港的专科。
我呢?当时世界杯,高考期间我在客厅看球赛,大喊:“进啦进啦!”我妈在饭厅打麻将,大喊:“胡啦胡啦!”
荷兰队踢飞点球,他们低下头的背影无比落寞。我泪如雨下,冲进饭厅掀翻麻将桌,搅黄老妈的清一色。
后来?后来那什么第二年我又考一次。
1999年5月,大使馆被美国佬炸了。复读的我,旷课奔到南京大学,和正在读大一的老同学游行。慧子也从连云港跑来,没有参加队伍,只是酒局途中出现了一下。
在食堂推杯换盏,她小心地问:“袁鑫呢?”
我一愣:“对哦,袁鑫也在南大。”
“他怎么没来?”
“可能他没参加游行吧。”
慧子失望地“哦”了一声。我说那你去找他呀,慧子摇摇头:
“算了。”
我去老同学宿舍借住。至于慧子,据说她是在长途车站坐了一宿,等凌晨早班客车回连云港。
对她来说,或许这只是一个来南京的借口。花掉并不算多的生活费,然而见不到一面,安静地等待天亮。
慧子家境不好,成绩不好,身材不好,逻辑不好,她就是个挑不出优秀品质的女孩。
我一直想,如果这世界是所学校的话,慧子应该被劝退很多次了。
生活,爱情,学习,她都是末等生。唯一拥有的,就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咬着牙齿,坚持再坚持,堆砌着自己并不理解的公式。
无论答案是否正确,她也一定要推导出来。
2000年,大学宿舍都在听《那些花儿》。九月的迎新晚会,文艺青年弹着吉他,悲伤地歌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去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我拎着啤酒,在校园晃悠。回到宿舍,接到慧子的电话。她无比兴奋地喊:“张嘉佳,我专升本啦,我也到南京了,在南师大!”
末等生慧子,以男生的方位画一个坐标,跌跌撞撞杀出一条血路。
2001年10月7日,十强赛中国队在沈阳主场战胜阿曼,提前两轮出线。
一切雄性动物都沸腾了,宿舍里的男生怪叫着点燃床单,扔出窗口。
一群男生大呼小叫,冲到六栋女生宿舍楼下。
我在对面七栋二楼,看到他们簇拥的人是袁鑫。
袁鑫对着六栋楼上的阳台,兴奋地喊:“霞儿,中国队出线啦!”
一群男人齐声狂吼:“出线啦!”
袁鑫喊:“请做我的女朋友吧!”
一群男人齐声狂吼:“请做他的女朋友吧!”
望着下方那一场幸福,我的脑海浮现出慧子的笑脸,她穿着格子衬衣,马尾辫保持至今,不知道她这时候在哪里。
2002年底,非典出现,蔓延到2003年3月。我在电视台打工,被辅导员勒令回校。4月更加严重,新闻反复辟谣。学校禁止外出,不允许和校外人员有任何接触。
我在宿舍百无聊赖地打星际,接到电话,是慧子。
她说:“一起吃晚饭吧。”
我说:“出不去。”
她说:“没关系,我在你们学校。”
我好奇地跟她碰面,她笑嘻嘻地说:“实习期在你们学校租了个研究生公寓。”
我说:“你们学校怎么放你出来的呢?”
她笑嘻嘻地说:“没关系,封锁前我就租好了。辅导员打电话找我,我骗她在外地实习,她让我待着别乱跑。”
去食堂吃饭,我突然说:“袁鑫有女朋友了。”
她有些慌乱,不敢看我,乱岔话题。
我保持沉默,她终于抬头,说:“我想和他离得近一些,哪怕从来没碰到过,但只要跟他一个校园,我就很开心。”
一个女孩子,男生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却花了一年又一年,拼尽全力想靠近他。无法和他说话,她的一切努力,只是跑到终点,去望一望对面的海岸。
就如同她高中做的数学试卷,写满公式,可是永远不能得分。
上帝来劝末等生退学,末等生执拗地继续答题,没有成绩也无所谓,只是别让我离开教室。
看着她红着脸,慌张地扒拉着米粒,我的眼泪差点儿掉进饭碗。靠。
2004年,慧子跑到酒吧,电视正直播着首届超女的决赛。
我们喝得酩酊大醉,慧子举起杯子,对着窗外喊:“祝你幸福!”
那天,袁鑫结婚。
我看着她笑盈盈的脸倒映在窗玻璃上,心想,末等生终于被开除了。
2005年,慧子跑到酒吧,趴在桌上哭泣,大家不明所以。
她擦擦眼泪:“他一定很难过。”
传闻,袁鑫离婚了。
那天后,没见过慧子。打电话给她,她说自己辞职了,在四川找事儿干。
2006年,一群人走进酒吧。看见当头的两个人,管春手里的杯子“哐当”掉在地上。朋友们目瞪口呆,慧子不好意思地说:“介绍一下,我男朋友袁鑫,我们刚从四川回南京。”
我的头“嗡”的一声,没说的,估计袁鑫离婚后去四川,然后对他消息灵通的慧子,也跟着去了四川。
坐下来攀谈,果然,袁鑫去年跟着亲戚,在成都投资了一家连锁火锅店,现在他打算开到南京来。
袁鑫跟搞金融的同伴聊天,说的我们听不太懂,唯一能听懂的是钱的数目。同伴对袁鑫摆摆手,说:“入五百万,用一个杠杆,一比六,然后再用一个杠杆,也是一比六,差不多两个亿出来。”
袁鑫点点头说:“差不多两个亿。”
管春震惊地说:“两……两个亿?”
我震惊地说:“两……两个亿?”
韩牛震惊地说:“比我的精子还多?”
慧子也听不懂,只是殷勤地倒酒,给袁鑫每个朋友倒酒。她聚精会神,只要看到酒杯浅了一点儿,就立刻满上。
他们虽然聊的是两个亿,结账的时候几个男人假装没看见,慧子抢着把单埋了。
2007年。慧子和袁鑫去领结婚证。到了民政局办手续,工作人员要身份证和户口本。
慧子一愣:“户口本?”
工作人员斜她一眼。袁鑫说:“我回去拿。”
袁鑫走了后,慧子在大厅等。
她从早上九点等到下午五点。民政局中午休息的时候,有个好心的工作人员给她倒了杯水。
慧子想,袁鑫结过一次婚,他怎么会不知道要带户口本呢?
所以,袁鑫一定是知道的。
也许这是一次最后的拖延。很多人都喜欢这样,拖延到无法拖延才离开,留下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只要自己不流泪,就不管别人会流多少泪。
慧子站不起来,全身抖个不停。她打电话给我,还没说完,我和管春立刻打车冲了过去。
慧子回家后,看到袁鑫的东西都已经搬走,桌上放着存折,袁鑫给她留下十万块。还有一张字条:其实我们不合适,保重。
大家相对沉默无语,慧子缓缓站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慧子伸出手,管春把车钥匙放她手心。她开着车,我们紧跟在后,开向一家火锅店。
火锅店生意很好,门外板凳坐着等位的人。
店里热闹万分,服务员东奔西跑,男女老少涮得面红耳赤。慧子大声喊:“袁鑫!”她的声音立刻被淹没在喧哗里。
慧子随手拿起一杯啤酒,重重砸碎在地上。然后又拿起一杯,再次重重砸碎在地上。
全场安静下来。
慧子看见了袁鑫,她笔直地走到他面前,说:“连再见也不说?”
袁鑫有点儿惊慌,环顾满堂安静的客人,说:“我们不合适的。”
慧子定定看着他,说:“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不是2005年在成都偶然碰到的。我从1997年开始喜欢你,一直到今天下午五点,我都爱你,比全世界其他人加起来更加爱你。”
她认真地看着袁鑫,说:“我很喜欢这一年,是我最幸福的一年,可你并不喜欢我,希望这一年对你没有太多的困扰。不能做你的太太,真可惜。那,再见。”
袁鑫呆呆地说:“再见。”
慧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再见。”
慧子把自己关在租的小小公寓里,过了生命中最孤单的圣诞节,最孤单的元旦。我们努力去陪伴她,但她永远不会开门。
新年遇到罕见暴雪,春运陷入停滞。我打电话给慧子,她依旧关机。
2008年就此到来。
隔了整整大半年,4月1日愚人节,朋友们全部接到慧子的电话,要到她那儿聚会。
大家蜂拥而至,冲进慧子租的小公寓。
她的脸浮肿,肚子巨大,一群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毛毛激动地喊:“慧子你怀孕啦,要生宝宝啦,孩儿他爸呢?”
毛毛突然发现我们脸色铁青,她眨巴眨巴眼睛,“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抓住慧子的手,喊:“为什么会这样?”
慧子摸摸毛毛的脑袋:“分手的时候就已经三个月了。站着干吗,坐沙发。”
我们挤在沙发上,慧子清清嗓门说:“下个月孩子就要生了,用的东西你们都给点儿主意。”
她指挥管春打开一个大塑料袋,里边全是纸尿裤,皱着眉头说:“到底哪种适合宝宝的皮肤呢?这样,你们每人穿一种,有不舒服的坚决不能用。”
我捧着一包,颤抖着问:“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