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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两个人都笑,笑着笑着,尤思觉得很心酸,她慢慢躺回去,贴着枕面闭上眼睛,说:“我累了,睡会。”
再过半个月,岳峰停了为尤思请的私人医生,反正过去的时日业已证明,所谓的营养素针剂,对尤思的情况缓和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再说了,尤思的情况如此诡异,岳峰也怕引起医疗看护的怀疑——万一他们以为发现了什么罕见的危险性案例而惊动有关机构大动干戈,也实在麻烦。
岳峰知道尤思已经时日不多,犹豫再三之后,他给石嘉信打了电话。
石嘉信在接到电话之后的第二天中午赶到了岳峰家里。
石嘉信到之前,岳峰脑子里已经无数次转过要狠揍他一次的念头,他也真的下定决心这么做,但攥紧的拳头,在看见石嘉信的那一刻,愕然松开。
不到三十岁的石嘉信,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痛苦愧疚怯懦而又躲躲闪闪的眼神,讷然的讨好的笑,佝偻的背,鬓角的白发,眼角深深的纹络,一夜白头这种事,小说里电视里如何渲染,都不如眼前所见来的震撼。
岳峰沉默了很久,向旁边侧了侧身子:“进来坐吧。”
石嘉信局促地说了声谢谢,拎着行李吃力的进屋,岳峰在他身后关门,关上门的时候,心头忽然升起巨大的空落和苍凉,他恍惚的想,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家族对抗和爱恨情仇当中,没有谁真的赢,所有人都是输家。
不管是盛锦如、秦守业、秦守成,还是盛泽惠、石嘉信、尤思、棠棠,包括他岳峰自己,都是输家。
石嘉信不敢上楼,也不敢见尤思,他就在楼下待着,畏畏缩缩地坐在沙发边上,只坐那么丁点地方,像是生怕占用任何空间而招致冷眼。
岳峰家里,定点有阿姨买了菜过来烧饭,尽管岳峰吩咐了为尤思做的尽量清淡,她还是吃的越来越少,石嘉信每天看着一小盘子一小碗端上楼,又那么原封不动地一小盘子一小碗端下来,急得嘴上都灼了火泡,有天中午,阿姨又在炒田园小炒,他看着热油滚白气的锅,忽然冒出一句:“思思喜欢吃糖炒栗子。”
说完就出去了,也不知道跑了几条街,终于赶在午饭端上楼之前买了一纸兜回来,小心地蹲在茶几边上剥了几个,里头仁上的衣都拿手指肚细细搓了,摆在小碗米饭的边缘处,让阿姨端上去了。
岳峰招呼他吃饭,他敷衍着应着,筷子拿在手上,从头至尾没见夹过菜,隔一会就朝楼上看看,过一会阿姨下来,说思思今天胃口挺好的,吃了小半碗,夸说栗子好像以前大学里吃的味道,石嘉信兴奋的脸都红了,一连低头扒了好几口饭。
一切情景,岳峰尽收眼底,看的难受,又觉得好笑,下午尤思睡了,他自己去到别墅里头的花园木椅子上坐下给毛哥打电话,懒懒的,开口就是TMD:“TMD这一对在眼前晃,看的老子鼻子都酸了,这比唱戏还绕啊,你说这两人造孽不造孽啊,图什么!”
毛哥在那头嘿嘿笑,听筒里,忽然响起一个男孩子尖细的声音:“爸,爸,给五块钱,我买羊肉串!”
岳峰听的失笑,过了会,毛哥估计是给完钱了,岳峰故意嘲他:“你这现成爹当的,挺志得意满的啊。”
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毛哥一脸笑的憨厚模样,毛哥话里话外,总似乎带点敲打他的意思:“那是,人挪死,树挪活,峰子,人得往前走,人生是有转机的,说不定转个弯,你会发现你更想要的,以前那些惦着的,想想也就那么回事了,你看我离开尕奈的时候,还挺动情的掉眼泪来着,结果怎么着!”
岳峰没吭声。
在古城的时候,毛哥就跟他谈过想离开尕奈的念头,果然没多久,那边的青旅就被他盘出去了——离开尕奈之后,毛哥去了古城,租了个旧式的二层灰瓦小楼,二层是客栈,一层是书吧和咖啡厅,几乎没经历过什么初期惨淡,生意出奇的开张大吉持续上升,果然旅游胜地,客流量非尕奈能比,爆满是常有的事,加上毛哥为人爽气,回头客、朋友介绍朋友,客人一天比一天多。
人运气好的时候真是难挡,老话说的福无双至在毛哥身上居然不灵——没两个月,毛哥和隔壁开甜品奶茶店的女人热络上了,没事给帮个忙,修个电灯泡搬个煤气罐什么的,女人也姓毛,丈夫早年出车祸死了,带了个七岁的儿子,日子过的挺辛苦的,毛哥肯搭把手,女人挺感激的,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做了顿好菜请毛哥过来吃,说的也直接:“哥,你要不嫌弃,咱俩一块过吧。”
知道毛哥有了女伴之后,岳峰还抽空去了趟古城,给女人的小孩包了两千块钱,算是见面礼,单独聊天喝酒的时候从毛哥嘴里知道“交往始末”,死也不信:“不是吧,都没个过程啊,你忽悠老子呢?”
毛哥眼一瞪:“咋了?老子又不帅,你当天天有天仙为老子寻死觅活啊?什么叫过程啊?都想你那样,折腾个你死我活才算爱过是吗?你那纯属折腾,过日子像你那样,这世界都没希望了。”
岳峰告饶:“行行行,说不过你,你个老黄瓜,多年不开花,恭喜你,今儿顶戴黄花了。”
毛哥没多想,话脱口就出来了:“是,你帅气,我是老黄瓜没错,好歹开花了,你个帅气小黄瓜,怎么着,女朋友个个如花似玉的,一个也没留住。”
说完了后悔的直想扇自己耳光,岳峰半天都没说完,末了抬头朝他笑笑,敬了杯酒:“祝幸福美满啊。”
电话那头,毛哥听岳峰不吭声,喂喂了好几次,岳峰才回过神来,嗯了声:“听着呢。”
毛哥叹了口气:“你别多想啊,这事,咱仁至义尽了,你说石嘉信跟尤思谈恋爱,跟你有什么关系对吧,你这后头活雷锋当的,党都要给你发勋章,别想了啊,爱咋咋地。”
“神棍呢?”
“关在后院,着书立说。”说到神棍,毛哥那槽啊,吐都吐不完。
“尼玛你知道他上次跟我说什么吗,说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很刻苦,找不到饭吃,冬天里喝粥啊,冻结块了,就拿刀子把粥划成一块块的吃。他说为了让他的着作跟曹雪芹似的流芳百世,要向人学习,尼玛那天晚上喝稀饭,非让我帮他盛一盆冻冰箱里冻上。”
“还有,整天吹嘘自己才高八斗的,现在正儿八经着书立说了,跟尼玛便秘似的,一天写不了几个字,跟我说不行,要头悬梁锥刺股,现在哪个房子有梁给他悬啊,他倒好,搞个绳子拴顶上吊灯上,另一头系着自己脖子,那天忘了什么事,急着叫他出来搭把手,嗷的一声就往外冲,尼玛把我那吊灯扯下来半拉,老子气的,拿个锥子追了他半条街。”
岳峰失笑,顿了顿说他:“让神棍好好写,二十几年,素材都一麻袋了,浓缩一下,还怕出不了书吗。”
毛哥叹口气:“得了,慢慢写吧,我告诉你啊,有这个奔头,他还能消停点,不像前一阵子跑的半年六个月不见人的,再说了,他每天晚上搁店里讲鬼故事,都讲出名气来了,顺带也带了不少生意。那天路上还有人给我打招呼呢,说我店里每晚都有鬼故事沙龙。”
岳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前头的花坛发呆,他是没心思打理的,之前都是洁瑜帮他,这一阵子洁瑜怀孕,花坛里的花也就这么渐渐枯了谢下来,岳峰觉得,每一个人都在欣欣向荣地往前走,新的生活,新的内容,只有他,像这一坛子枯萎的花似的,停滞着,也晦暗着。
他沉默很久,说了句:“挺好的,下次聊啊。”
挂了电话,才想起原先打过去是想跟他说说尤思的事情的,说着说着,话题就这么绕开了,不过想想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最关心的也是自己的生活,你这里缺胳膊断腿,没有他那里管道漏水来的严重。
生平第一次,岳峰觉得寂寞,他找不到人说话,尤思病重、石嘉信无心无力、洁瑜怀孕、毛哥有自己的生活、跟神棍鸡同鸭讲、黑皮整天忙着赚钱生意、九哥那边因为自己的不配合,待他也冷淡了,有一次他居然想去找蒋蓉聊聊,只是聊聊,一进夜总会,发现蒋蓉也今非昔比了,她不随便接客了,她成了一干女孩子的大姐大,她跟了九条,打理内外,俨然半个女主人了。
还有,她把名字又改回去了,又改成棠棠了。
欢场女子,有着最坚韧的适应性和现实的眼睛,你不要我,可以,我目光炯炯,随时找到利益最大化的金主,她看着岳峰,口吻也像是大嫂跟小弟说话:“呦,峰子来啦,找你九哥啊,他忙着呢,要么我找个盘正条顺的先帮你松松骨头?”
半年多以前那个怯生生的,给他买领带夹做新年礼物的蒋蓉,好像也随着名字的更改,而消失在落寞的过去了。
岳峰想念季棠棠,寂寞的时候,他想说很多话,但如果棠棠在,他就不说了,哪怕她就坐在身边,一句话也不说,也能帮他把寂寞赶走。
退一步,他常常想,如果当初从来没有把她送去八万大山呢?哪怕她现在傻傻的都好,蹲在地上拔几棵草,回头咯咯冲他笑,他也会觉得温暖。当时光头问他“一辈子跟一阵子是不一样的,你能这么管她一阵子,一辈子呢”,他不敢答,任何事物都在变化,喜马拉雅,世界最高峰,多么永恒的存在,当年还是海底冒出来的,但是现在他可以回答了,他想说,一辈子也行,人在就好,照顾她我愿意的。
迟了这么久,终于有答案,机会已经没有了,人的愿望,总是被现实逼的一寸寸卑微,越来越卑微,但老天的残忍之处在于,他让你连卑微的机会都没有。
刚跟苗苗谈恋爱的时候,小小的分离都让他难受,有一次看到一句话,不由分说放到QQ签名上,那句话他现在都能背出来。
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很凉很凉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颗化成热泪。
当时苗苗看到了,笑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厚着脸皮说到底也是博媳妇儿一笑了,但是现在他真正懂了,那种喝下去冰凉彻骨的感觉,那种慢慢的,一个又一个夜里,拿体温把凉水暖出温度的感觉,那种即便痛苦,也没有后悔的感觉。
如果不曾有过极致的幸福,又何来刻骨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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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思的大限来的很快,跟盛泽惠一样,她全身发黑,皮包着骨头,捏上去松松干干的,像一幅骨架子,唯一的欣慰是,她不再痛了。
有的时候,痛是一种还存活着的提示,当不再痛的时候,才是生命真正放弃你的时候。
每个人都知道,尤思的命,已经以小时分钟计了。
岳峰为石嘉信做了唯一、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次尝试。
“思思,石嘉信来了,你要见见他吗?”
尤思躺在床上,像一截烧干的黑木头,她的脸上血管爆起,皮肤撑到发胀油亮,透过这一层皮,可以看到黑色的血缓缓流动,居然像泥石流,迟滞、浑浊、还带着凝固的泥块。
生命力以一分一秒的速度从她周身流逝出去,让人怀疑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听到“石嘉信”这个名字,她蓦地就睁开了眼睛,以至于岳峰都被她愤怒和怨恨的眼神给吓住了,她哆嗦着,居然撑着枯枝一样的手臂从床上坐起来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把枕头向岳峰砸了过去:“滚!让他滚!”
岳峰后悔去刺激她,他费了很大努力才让尤思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