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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手在沉默。
“我很喜欢你。”零说,“因为在这地方你还一直试着保持尊严,一直想让自己像个人。就算我们真是敌人。”他拍了拍阿手的肩膀,然后去磨他那早已钝掉也断掉的破铁片。
良久的犹豫后,阿手终于伸手去摸了摸零掏出的那个洞,他愤怒地大叫起来:“你挖到了石头!你这个混蛋一直在挖石头!”
零拿着磨好的铁片回来,继续掏那个洞。
阿手一直目不转睛地在看着零,表情有些发呆:“那东西在哪?”
“什么?”
“你要什么没什么,除了那东西还有什么?”
零笑了笑:“让你失望了,我连那东西都没有。”
“你要告诉我,我跟错了一个一文不值的家伙,把自己害到这般境地?”
“跟错了就跟错了。别说值不得几文,就算是坨屎你也吃下去了,别跟个怨妇似的婆婆妈妈。”
阿手的眼睛似乎在搜对方的魂魄:“你不是一文不值,一个想挖穿石头的家伙也不会那么容易说真话。”
“嗯,至少你拿一文钱来,我不会把自己卖给你。”
阿手笑了笑,将头转开。其实他很烦躁,生机如此渺茫,唾手可得的只有沮丧和死亡:“别挖了,还得跟你说几次,你在挖石头。这里不是西北,到处都是土。这里到处都是山,是水,是树,是石头,他妈的石头。”
“我正试着错开。”他笑了笑,“这块他妈的石头。”
“那就碰到另一块他妈的石头!”
“也可能。”
“最走运是明早被拉出去做刺刀靶,最糟糕是窝在这挖到咱们成两具干尸。”
“也可能。”
“别挖了。安静地陪我说会话呀!从进西北到现在,四年了,我儿子四岁了,四年我说的话没今天一天多。”
零停了会儿,看了看阿手:“我比你走运。我是老师,我一节课说的话比你今天一天还多。”
“我也后悔选错了行当,我该做丘八们的那个营长。”阿手惟妙惟肖地学着那位牛营长,“回来了回来了!弟兄们吃糖!哈,我从来不走运……”
零正认真地看着阿手:“你们都很会演戏,我就不会。”然后继续掏洞。
“共党,你知道吗?其实那东西在我们眼里不重要,中统光对付军统就喘不过气来了,哪还有力气去惹翻你们共党?”
“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吧?”
“是我们先动手的。我们想要那东西,因为劫谋想要,凡是劫谋想要的东西我们都不能让他拿到。”
“两兄弟在玩火,你们玩得很高兴,可外边有人在烧你们的房子。”零看了看外边,院门上边架着的机枪永远黑森森地对着他们。“看见没有?你家着火了,最不幸的事情,那也是我的家。”
“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劫谋把我们逼到什么地步?你信不信我和我的弟兄们已经四个月没拿到津贴了,我们只在他们不要的地方才有自己的站点,连这个都快保不住了……从西安到上海,所有的大城市都是他们的。我们的人在上海活得比你们共党还难,难到横尸街头,剩下的人也活不了几天……劫谋太强悍了,他不需要和解,他只要权力,绝对的权力。”
零在挖着墙,比方才更加用力,他不让阿手看见自己的脸,以免阿手看见他脸上的恨意。
阿手若有所思地看着零。零垂着头。
“你怎么不说话了呢?”零问。
“我在想该怎么说。毕竟这场纷争中我们是最先动手的一个,因为我们最弱。最弱的只好先下手为强……尤其你对上一个像劫谋那样杀无赦的人。”
“混乱的逻辑。”
“因为是混乱的时代。”阿手呆呆想着,发着怔,“我们很想和你们和平相处,可在朝的劫谋步步紧逼,修远先生早就是举步维艰了,再没个东西扳回一局,他连命都保不住了,而总部对你们的密码一直很有兴趣,所以……我们动手了,可事情立刻就失控了。”
“你们决定动手就已经失控。”
“是的,人利欲熏心时最容易下出臭棋。”阿手在发呆,像刚从噩梦中醒来,毕竟这些天对他、对零、对中统和共产党,甚至对军统都是个噩梦。阿手苦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对共产党没有敌意,就算中统对你们有敌意,修远先生个人也没有敌意。我们要那东西,只是为了保身。而且我可以代表先生向你,不,是向贵方保证,扳倒劫谋之后,我们将会通力与贵方合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零同样苦笑:“就是说把我们搞成瞎子哑子后,你们会通力和这个瞎子哑子合作。”
“不是!你们一定还会有备份的密码,把那东西给我,你们可以用另一套密码发送真正重要的东西!你们现在不就是不惜一切要把密码送达上海吗?把那东西给我,你可以立刻通报延安让它报废,而且我们会全力帮你们送达备份密码!我们可以帮你们对付劫谋,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会看到我们的诚意!”
零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真是……很荒唐。”
“说荒唐,因为你不了解官场。拿到了就是奇功,至于有用没用,可以推诿给别的倒霉蛋。”
“如果你们拿到了密码,我们却用密码发送假消息,那岂不对你们有害无益。”
“对总部也许有害吧,对修远先生却是有益。先生因此可得到一个晋见总部的机会,不至于再这样被劫谋拿钝刀子割着却无还手之力。”
零那种不信任的表情都几乎不用掩饰。
阿手看看他,嘘了口气,同时也下了个决心:“好吧,我告诉你的是秘密,因为我想取信于你。修远先生已退隐在野多年,为了躲过劫谋三番五次的暗杀。而政治这东西,在野的永远玩不过在朝的,先生在总部早已失宠,现在那里是劫谋唯我独尊。上海事发,劫谋把乱子变成了机会,湖蓝之辈把我们赶的赶杀的杀,劫谋则自官场彻底清我们出局。整个中统他唯一忌惮的只有先生,就是说他必须要杀的也只有先生。劫谋的必杀名单上先生名列第一,连当年几乎刺死劫谋的中共特工零也只能屈居其二。”
“这种秘密……你们的内斗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还不明白吗?先生被排挤得连去重庆的机会也没有!只能在地方上隐姓埋名!有了那东西,先生必须亲自送往重庆!凭先生的能力,就一定可以扳回局势!他赢了,你们共党的日子也就好过得多!……我们对你们一向还算温和的,以后会更加温和。”
“温和地血洗了我们的联络站。”
“那是一群糊涂虫利欲熏心干出来的蠢事!”
“你是说贵方做这般大事都不用修远先生的授意?”
阿手茫然,零问到的是他根本解释不通的问题:“先生已经懊悔了……我们会十倍地补偿你们。”
“我很动心。”
阿手急切地转过来看着他,那种急切简直有违阿手一向寡动的本性。
“可是你找错了人。”他看着阿手的神情,“是的,你高看我了,对这样的大事我没权决定,最要紧的是,东西不在我身上。”
阿手在一声长叹中坐倒,靠着墙坐了下来:“先生会说我过于天真了。连劫谋都可以跟我们不共戴天,共党又怎会相信我们。”
零继续他掘洞的无尽生涯:“修远先生是你的……”
“我的恩师。”
零伸在洞里的手发出一声脆响,他的工具再次崩断,已经断成很难再磨砺的两块铁片。
阿手甚至懒得去看了:“我走的路,你走的路,都是死路,这就是命。”
39
稀疏的星光照着夜色下湖蓝的车队。
在假憩,偷眼瞧着湖蓝。
湖蓝根本睡不着,疼痛让他焦躁,眯着眼睛看着窗外浸墨一样的夜色。
“孩子?”卅四轻唤。
湖蓝不回应,并希望这样能让卅四以为自己已经睡着。
“腿痛,就把假腿拿下来吧,我想那东西不该戴着睡觉的,现在也不要用腿啊,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卅四显然知道湖蓝并没有睡。
“不用。”湖蓝知道再装下去也没意思。
“别在一个老头子面前不好意思。别当我共党,只当我老头子,你要知道这个老头已经老到什么地步,他尿尿经常会尿在自己鞋上的,你要在这么个人面前不好意思吗?”
“闭上你他妈的臭嘴!”
前座的纯银被惊得从瞌睡中一惊而醒,并且迅速拔出了枪。弄清状况后,他讪讪地看湖蓝一眼,把枪收回了怀里。
“粗暴的孩子,幸亏你还不暴虐。”
“我会虐给你看的。”
“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是睡吧。”他看了看这狭窄的后座,“你实在该把我安排到另一辆车上的,这样你就可以在后座上躺下。”
“用不着,兴许你就是想被我安排到另一辆车上呢?”
“没有没有,我还就是爱和你说话。”卅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头搁这,可以睡得舒服一点了。”
湖蓝讶然:“我看你……真是快疯了。”
“这个言重了,只是人情之常权宜之计。比如说吧,你和你最敬爱的劫谋,你们一块出行,山高水远,人困马乏,难道就不能这样……”他又拍拍自己的腿,“歇息一下?”
湖蓝用一种让人目眩的速度打开了卅四那边的门,另一只手上用消音手枪顶着卅四的头。他真的是被激怒了,风灌了进来,车外呼啸的夜色如同鬼影。
前排的纯银也急忙添进来一支枪口。
湖蓝瞪着卅四,卅四无辜地看着他。
湖蓝一字一顿地道:“不要再说对先生不敬的话,不要再提我的腿。”
“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又有什么不敬?你敬爱的先生是个人吧,七情六欲,血肉之躯,不是妖,不是神,是人哪。”
湖蓝瞪着他,他的眼里冒着火。
卅四叹了口气,做个和解的手势:“年轻人总是不爱惜自己,那可是你自己。好吧,你不睡,我可以睡吗?”
“可以。”
然后卅四头往后一靠,眼睛一闭,真的睡了。
湖蓝有点无措地瞪着,枪还顶着卅四的脑门,车门也开着,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只要肩膀一挤……可那家伙就是这么睡的。湖蓝终于决定关上车门,将风声与夜色都关在外边。他看前座的纯银一眼,纯银连忙收枪,转过头。湖蓝决定继续正襟危坐,带着他的断腿、伤痛和一肚皮必须慢慢消解的无名火。
卅四开始打呼噜,湖蓝忍受着,他大概一辈子也没听过别人的呼噜声。
突然,行驶的车轮下发出一声枪声样的巨响,那是什么东西从车轮下崩飞的声音。首车停下,整个车队也都停下。军统们很警醒持着枪下车,直到看见车下一块偌大的石头。
首车的车灯光束照射出去,路面上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的石块一直延伸到光束尽头。
“这谁干的?”
“土八路的游击队吧,他们就爱搞这套。”军统们嬉笑,然后开始搬开那些石块。
湖蓝纹丝不动地在车里坐着,那支汤姆逊已被他从座位下踢了出来。他对纯银说:“绿组搬石头,蓝组戒备。”
“是。”纯银立刻跑向了队首,说笑声立刻没了。
湖蓝看着车队前立刻变得有序了的工作,蓝组视线向外,监视着四方。
卅四终于醒来,他是真睡着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把你累着吧?”
“别耍嘴皮子。外边有鬼。”
卅四立刻安静了,他也真的不再做任何干扰湖蓝的举动。
湖蓝毫不放松地盯着前方。但手下平安无事地清出了可容一车通过的间隙,并无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