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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的院子里一片荒芜,房屋里闪动着黑黝黝的影子,零使劲拖动着朝勒门庞大的身躯,有几个雨点砸在头上。
下雨了!雨水在这院里引起了一片骚动,和零一起拖着朝勒门的麻怪突然放手了,零直到摔在地上。
麻怪冲零叫:“没用的!他活不长!被关起来的蒙古人都活不长!”
“你要帮他!帮他他就能活到放出去!”
“放出去?放到门外那个坑里去吧!咱老子屁都没了!遭场牛瘟都比现在要强啊!”
话是那么说,麻怪仍然帮零把朝勒门拉到屋檐下。雨水已经开始暴淋,零把朝勒门仍露在雨地里的腿搬进来。
“还有酒没有?”
麻怪把衣服脱了给零看:“臭肉一堆!烂命一条!没了!”
“麻怪,我喜欢你,因为觉得你怎么都能活下去。你别让我瞧不起!”
麻怪愣了一下,在暴雨中开始嚷嚷:“咱老子让给你叫麻怪好了!”
“你也别嚷!跟我比你就是马粪堆里钻的屎壳郎!我活着出去,你死在里边,以后我就叫你屎壳郎!”
“咱老子操你姥姥!”
零再没理那个气到快爆的丑家伙,他开始检查朝勒门,朝勒门热得吓人。零用檐下掬到的雨水清洗朝勒门的脸。零忽然看到正对了他的麻怪露出怪异之色,他疑惑了一下,然后后肋被一把刀顶住,另外有一只手盘住了他的脖子,一把刀顶上了他的喉咙。那其实不能算刀,只是两块锈铁片磨制的利器,可一样能置人死地。
身后是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离他远点。他得伤寒了,你以为刚拖出去的死人怎么死的?”
零听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您哪位?”
“延安来的李文鼎先生,不管你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都可以省省了,现在你我都一样了。放开他。”
那两块铁片松开了。零转身,看着屋檐下那个黑漆漆的逆光人影。
“伤寒、刺刀、狼狗、机枪,都分不清红的白的。我们早上进来是四个人,已经病死一个了。李文鼎先生,你在三不管撑过了两天,你在这里能撑到明天早上吗?”
“你是谁?”
“古月胡。爹生我下来看看我的手,说就是个干脏活的手,人不会记你名字,就叫阿手,阿手好记。”
零看着,看着那个人一点点向他凑近,一道电光照亮阿手的脸,不过那张脸现在绝对不是阿手的老实巴交。
“阿手,你真的姓胡吗?”
“李先生,你真叫李文鼎吗?”
零扫了一眼身后,人事不省的朝勒门是绝指望不上,而麻怪比想象中躲得更远。于是零只好孤立地去面对那三个人和两把重新顶在身上的锈刀片。
“站长。我这顶着他的肋骨间,我能一直捅进去,连骨头都碰不到。到心脏我会停一下,等他叫我再捅破他的心脏。”一名中统说。
另外一个说:“他叫之前我会割断他的声带。”
“他不会叫的。”阿手阴沉而暧昧,尽管他很清楚他的手下是什么意思,那根本不是威胁,是恨之入骨的怨念和絮语。
“杀了他吧。为了他我们才搞成这样。”
“不行。他说他能活到被放出去,我们也能。离完事还早得很。”阿手的回答很明确,但顶在零身上的利器并没收回。
“我在这镇上待了一年半,从没见人活着从这里出去。”
“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手下,多年训练,多年忍耐,不会在这里像老鼠一样死掉。”
“可是老六已经病死了,下午死的,像老鼠一样,你没看见吗?是他埋的,就在外边,他怎么不染上伤寒?他怎么不被人在脖子上拴条绳子,像死狗一样拖出去?”
“如果是在战场上,如果我的同胞一枪没放就被撂倒,我会说,这就是命。”
零哂笑。
“放开他。”阿手再次命令。
顶在身上的利器终于挪开,而零开始大笑,不是那么豪放,但是笑出了声:“阿手啊阿手,你起了个这么卑微的名字,韩信受胯下之辱,你根本是一头钻到别人的胯下。你这么过了多少年?不会就为了跑到这个猪圈一样的地方拿锈铁皮捅我两下吧?”
阿手说:“别笑了,其实闭嘴对你有好处的。他们很想杀了你,我也一样。”
零又看了一眼那张阴郁的脸,然后忍俊不禁地转开了头:“对不起,我忍了,真是忍不住。不管你是军统还是中统,想进这地方来不用先在三不管耗几年这么麻烦,你只要走到这门口就大大方方地进来了,当然我希望你们轰轰烈烈一点,先拔枪轰掉几个鬼子再进来。”
阿手的眼睛里终于开始冒火,而零迅速被他两个手下摁倒了。
“我们这种人不该被军队抓住的,我是被人阴了,谁阴的我也知道。”阿手阴恻恻地看了零一眼,“幸好不是你,否则我现在听到的不是笑,是你喉咙里冒血沫的声音。”
“阴人的也被人阴,窝在战壕里不露头的刚露头就被撂倒,我会说,这就是命。”
阿手阴郁得就要炸开了,而他的手下也在零的喉管上割出了一条血槽。阿手看了一眼手下:“不给他死。很多共党迫不及待要做烈士,他恰巧就是那种人。”
零坐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伤口:“也许我很不给面子,虽然没染上伤寒,明天却得了破伤风死掉。”
“别逞口舌之快了,共党。如果你真想死,我可以告诉你,我杀人,从来不会因为生气。”
“是的,现在有比斗嘴要紧的事该做。”零看了看阿手,走向朝勒门。
阿手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抓住他。”
零再次被那两名中统抓住,他有些恼怒:“这也触犯了你吗?”
“他有伤寒。我要你活,你就得远离这些病人。”
“对不起,阿手,我想你钻胯的时候受太多委屈了,所以往鬼门关的路上倒想过把皇帝瘾。”
“我不想再听他说话了。”阿手说。
中统再次把零摁倒,用一种叫人眼花缭乱的麻利把零绑了起来,抬进屋里。其实屋里和室外没有区别,因为是根本没有门窗的屋架子。
阿手阴郁地看看他,转开头,看着雨幕。零瞪着他看的地方。
朝勒门了无生气地躺在雨中。
第八章
35
夜色渐浓,檐前滴下的雨水淌成了一道帘子。
湖蓝站在屋檐下,看着卅四那扇窗。窗户里人影幢幢。
卅四正在两个军统的目光炯炯下脱去衣服,露出衰老的筋骨,旁边是偌大的澡盆,屏风,热水、毛巾、香皂,一个人洗澡所需的一切。
他脱一半就停了,一个很放松的老人和两个绷成了钢丝的年轻人大眼瞪着小眼:“你们湖蓝洗澡的时候也是这么被你们看着吗?”
“湖蓝从来不洗热水澡,从来不需人伺候。”
“在西北,最冷的时候,也是凉水?”
“是的。”
“小孩屁股上三把火。”
军统们沉默。他们只盯着一个地方,卅四曾经拍打过的腰间,声称密码本所在的地方。
卅四又在脱衣服,快脱到了那个部位,他又停了,再一次大眼瞪着小眼:“两位,这个……其实我就是想说,不是每个人洗澡时都愿意被人看着的,尤其是我这副老臭皮囊。知道年轻人最怕沾上什么吗?老气。什么叫老气呢?就是腐朽之气。何谓腐朽呢?比如说一个弊病百出的政体吧,不思进取,却一味依靠特务政治来恐怖打压……”
军统忍受不了他的烦琐:“我们出去。”
“唉,好走好走,现在年轻人是都不愿意听老人说话……嗳,等等!”
两个军统气呼呼地站住。
“这么要紧的东西,差点给泡湿了。”他从腰间掏出一本显然是精心保管的书本来,交给那两人中的一个,“帮我保管,小心切记,泡完澡就还我。”
两位军统错愕地看着卅四。离开之后,他们神情复杂地走向湖蓝:“他自己交给我们了,说让保管到洗完澡的时间。”
湖蓝小心翼翼地翻着手下递上来的那本线装书,古老到连断句都没有的繁体,有图有画,看得湖蓝直皱眉。这正是卅四在家里曾企图用来哄孙子孙女的书。
湖蓝皱眉:“纯银,你看的书多,这是什么?”
纯银看了看:“这是晋郭璞注的《山海经》之《海内十洲记》。”
湖蓝眉皱得更紧:“什么东西?”
“神仙鬼怪,虚妄之说。”纯银翻了翻,“他这个是孤本,咸丰年间的辑本了,如果不是战乱的话很值几个钱。”
“别跟我扯这些,只告诉我这里头能不能藏下密码。”
“长洲一名青丘在南海辰已之地地方各五千里去岸二十五万里上饶山川及多大树树乃有二千围者一洲之上专是林木故一名青丘又有仙草……”纯银念了一段,“湖蓝你看,这《海内十洲记》遍藏数字,又没有断句,共党要真有心在里边暗藏密码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他如果有心惑敌,《山海经》旧书铺里就有得卖,又何必费力巴巴地去找来这样一个孤本?”
湖蓝疑惑:“真东西他会交给咱们?”
“也许他就是有恃无恐,奥妙不在字中全在断句,如何断句全在他心里,我们拿着也是没辙。”
“在他洗完澡之前去找来一个同样的辑本,替换下来我们细细研究。”
“湖蓝,如果你知道什么叫做孤本,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湖蓝眼里在冒火,他看着那老家伙洗澡的地方。屋里正传来卅四拉锯一样的秦腔。湖蓝把那本《山海经》递给纯银。
纯银接过,转身走向另一间屋子。
湖蓝站着,任雨水溅湿了半个身子。
“小伙子?小伙子呀!”屋里的卅四开始在喊,看来他已经洗浴完毕。
湖蓝不理,看着纯银从雨里跑过来,下半身是泥水,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泡个澡的工夫要搞定那本书绝非轻易的事情。纯银从怀里掏出那本《山海经》交给湖蓝:“都拍照了。也查过了,没有化学药剂的成分。”
湖蓝说:“如果这上边真有鬼,也不会是这么拙劣的手段。”
“小伙子们跑哪去了?做你们这行要有耐心嘛!”卅四已经在抱怨了。
湖蓝拿着那本《山海经》进屋。
“哎哟,孩子。你派给我那两听差呢?”卅四进来,洗得一身清爽,身上似乎还带着热气,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他们不是听差,他们也没必要听你的差。”湖蓝尽力让自己看起来静如死水,“有事我差他们出去了。”
“这可糟啦!我把顶要紧的东西交他们保管了!”
湖蓝在卅四要拔步去追前把书塞到了卅四的怀里,并看着那老头脸上由做作的着急变成做作的微笑。
“这孩子,你对人真是太好了。这么点事,就戳这等着?雨衣呢?”卅四转身责怪纯银,“打把伞啊!他年青不懂事,你们要管他呀!”
纯银诚惶诚恐看一眼他杀人不眨眼的上司,湖蓝面无表情,卅四则全心全意扮演着一个只顾琐碎而爱心过剩的老废物。
湖蓝对纯银说:“你走吧。”
纯银如蒙大赦地正要走开,卅四又开始吵吵起来:“这书不对啊!”
纯银站住,这事要出了错他能掉脑袋。湖蓝的忍耐早超过了极限:“哪里不对?”
“好大一股药味。”
“放我身上了,我身上裹了药。”
卅四居然闻了闻湖蓝:“不一个味。”
“别胡搅蛮缠了。这不是密码本,不过你随手抓来的破烂。”湖蓝很想从老头子脸上看出个端倪,但他无法从那张涎脸上看出分毫能把握得住的东西,卅四的脸永远是公开了一切又隐瞒了一切。
“我一直尽量尊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