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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做出的是一个书痴能有的反应:“嗳?”
身边睡着的那个一跃而起,一把西北人用来切肉的短刀顶上了零的喉头:“钱拿出来。”他们三个根本是一伙的,都是赶马人的装束。
零茫然地看着这人眼睛里远比一个盗匪深刻的内容。
那两个搜卅四行李的已经分出了一个,上铺开始搜索零的行李,那份熟练不像一个盗匪,而他对那些支离破碎的散架书页兴趣也远大于对钱。
拿刀顶着零的家伙已经快速把零身上搜索了一遍,终于对他丧失了兴趣:“滚。”
零爬下铺之前抓起了散在身边的几件衣服,这个动作让铺上的两人齐齐掏出了枪。他们掏枪的姿势很怪,都是配在后腰,将整只右手几乎伸到左腋下才掏出来,那更合适掏一支远小于驳壳的枪。
零仿佛被吓呆了,身体带着长衫在抖,指指自己烂到露肉的衣服:“我……得换。”
那边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支枪收了起来,另一支枪抖了一下,示意他出去。
零出去,绊在门槛上摔了一跤,他在爬起来的过程中看着他们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将枪收回腰间。零逃进大堂。火在烧着,阿手的父亲在拉着风箱。零手忙脚乱地换着衣服,新换上的衣服比长衫也好不了多少,面子绽着,里子割开,袋子整个地被撕了下来,腋下开了缝,仅仅不露肉而已。换完衣服,零掀开门帘,他看见对面店里桌子仍架着,几个人在瞌睡,桌上架着那挺机枪。他退回来看着那老头,老头阴恻恻地看他一眼,零因那一看生惧,直奔了后院。
阿手在炽热的阳光下劈柴,有一斧子没一斧子的。
零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个救星:“屋里有人抢东西啊!”
“抢什么?”
“抢我呀!”
阿手看看他,劈柴:“不要紧的。没死就不要紧的,死了都不要紧的,杀人都没人管,抢东西最不要紧的。你哪里来?”
零茫然地绕在阿手的混蛋逻辑里:“延安……”
“延安我没去过。不过这地方乱管别人事要被开剥的。”
“开剥?”
阿手转过身来,拿手在喉咙下划过,然后转过身继续劈他的柴。
零愣了一会儿,颓然坐倒:“我得走,怎么才能出关?”
“你有什么拿出来换?”阿手瞄零一眼又劈柴,“这里不要钱的东西就三种,喘气、挨揍、挨枪子。有时候想想,第三种兴许是最好的。”
逆来顺受的零看着逆来顺受的阿手,弱者对弱者。零说:“干吗不走?回延安,延安不这样。”
“那你干吗走?”
零愣了一会儿:“人有时候总会在一个地方待不下去。”
“人也有时候不管死活就想待在一个地方。”阿手大力地劈着柴,他像零扮演的李文鼎一样,不是没有愤怒,只是永远是这种全然无力的愤怒,“有这镇时就有的这店,本来叫西北大饭店,后来对过也要叫西北大饭店,不让我们叫,就没名了。”
“不让叫就不叫?”
阿手让零看自己额上的一道痕,从后脑一直延伸到颈根:“那次打的。”
零茫然着,对这样的现实他无力说话。他木然了一会儿过去帮阿手收拾劈好的柴。
阿手连忙阻止:“不要。你是客人。”
零苦笑:“我算哪门子客人?你不救我早成死尸了。”
“我收钱了。”他把零手上的柴胡噜下来,“我欠不起情。”
“这算什么欠情?”
“欠情要拿东西还。你只能住到下午,欠了情我就不好叫你走,你不走你又没钱,你没钱就会挨饿,你挨饿我就不好不给你吃,你吃一口我跟我爹就少一口。”
零近乎凄惨地听着阿手的道理。
“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老实。”
零点点头,他不再企图帮阿手做什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去歇着,下晌午我就会赶你走。你就赶紧往你来的地方走吧。你出不去,这地方也不是你待的。”阿手又去对付他劈不完的柴。
人声喧哗,枪械碰撞,一小队士兵出现在他正要进去的门口,卅四得意扬扬地跟在后边。
阿手立刻扔掉了斧子,举起了双手。零讶然。
“就是他!”卅四指着零对士兵喊。
几个士兵将零扭住:“走!”零痛苦地大叫。阿手木然看着人消失,然后继续劈柴。
零被几个士兵扭着走向军营。卅四小人得志地跟着。
零被带到军营,两柄枪托交叉着叉住他的脖子摁在桌子上。
营长仔细研究着零,如同菜妇在市场上挑拣一块猪肉。他甚至摸了摸零的肱二头肌:“就这?延安来的危险分子?”
“就是他!”卅四说,“此人居心险恶,蓄意破坏民国教育制度!”
“破坏?他也抡得动炸弹?破坏啥?”
“蓄谋不轨的无政府主义者!败坏圣贤至道!儒之……”
“住嘴!你奶奶个熊了!”营长的枪重重拍在桌上,震得卅四身子一弹,“老子这都火烧眉毛屎顶屁门了!我来管你娘的教育?娘的圣贤?你个老僵尸以为找个垃圾往我这一塞三百就会变两百?门都没有!想出关就是三百!叉出去!”吓得卅四赶紧退了出去。
营长看着被摁在桌上的零说:“放啦!这种货色扔在三不管自己就翘了,留下来你喂他呀?!”
零被放开,茫然揉着自己的脖子,被士兵推搡出去。
烈日下,街两边的对抗已经接近偃旗息鼓,但是两个被从军营里推出来的人小心翼翼地踏着中线,这让他们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离开延安之后,零终于得到第一次可以和卅四谈话的机会,那种谈话很怪,嘴唇基本是不动的,眼睛则像任何一个过三不管的良民那样望着地面,像是腹语。
零说:“屋里那几个是同行,装成劫匪,可看他们使枪,准是惯使巴掌大的小玩意,没使过大号的盒子炮,不知道是军统还是中统。”
卅四不语。
零问:“您打算怎么走?真去买条路?”
卅四依然不语。
零瞪着卅四的背影,这样的沉默让他压抑而愤怒:“您怎么想?我越来越不懂您的意思,我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我明白。延安有他们的人,就像这里有我们的人。我们在那里做过什么这里有人知道,所以您还是和我势不两立的马督导。我不怪您怎么对我,可您搞出这么多的动静,不智。”
卅四漠然,小心翼翼地使用着他的手杖,像是怕摔倒,又像是怕踩痛那条不存在的中线。
零压低了声音,以李文鼎的颓丧看着地面:“您在引起别人的注意……计划是我和其他同志吸引敌人的注意,您完成任务!为什么花钱买路?一毛不拔的马督导花三百买路?您想告诉人有很重要的事情,绝对不是回家?我准备好去死,可您到底在想什么?”
“保重。”卅四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然后再也无声。
零也闭嘴了。屋里的军统正悄无声息地从屋里漫了出来,他们没有越过中线,但是剑拔弩张,有人把七九式长枪公然地挑在肩上。
午觉刚醒的鲲鹏走出店门,在街边看着他们,更多中统的人在他身后簇拥起来。
卅四和零都加快了步子,他们逃进阿手店时像只过街老鼠。
军统在街上越聚越多,沉默,压抑。他们看着镇外的荒野,明显在等待什么。
鲲鹏咽了口唾沫,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嚣张。
阿手的父亲仍在拉风箱,零和卅四进来,赶马的那几位正在大堂里吃东西,他们恶毒地回头看了一眼。卅四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大车铺所在的房间。
阿手正把零的行李拿了过来,沉默着把那堆破烂塞到零的手里,算是下了逐客令。
零默然,转身伸手去开门。他没能打开门,因为忽然从镇外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窗外,一骑飞驰,一直到那帮等待的军统身边才勒住。果绿下马,扫视着三不管所有的建筑,甚至不去看对面如临大敌的鲲鹏们,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阿手的大车店上。那是全镇最古老也最厚实的建筑,厚厚的土墙,两层,为防风沙,只有很小的窗户。果绿走向阿手店,所有的军统跟在他身后。
鲲鹏有些发愣,他想去抓桌上的机枪,但最终没有动手。跟中统的张扬比起来,军统才是真正随时准备杀人的人。
门被猛然推开了,零后退,果绿和他的军统漫了进来,占据了这并不狭窄的半个大堂。靠门的人掏枪把住了进口。
零已经被逼得站到了阿手父亲的身边。屋里原有的几个人都呆若木鸡地或站或坐着。
果绿看了看这地方的内部结构,他显然很满意。屋里最大的一套桌椅正被那三个赶马人占着,果绿径直走过去:“来找无头财?”
两个人沉默,一个人点头。
果绿淡淡地说:“枪火搁桌上,人上后院柴窝里蹲着。天星帮办事,不喜欢背后人腰里有火。”
三支驳壳枪放在桌上,赶马人乖乖去了后院。
果绿坐下,扒废铁一样把三支枪扒到一边。他向阿手招手:“你叫阿手?”
阿手软着腿过去,点头。
果绿伸手拖他过来,把他的脑袋摁在桌上。果绿在看阿手头上那条痕:“对过打的?拿什么?”
“桌子腿,上边有钉子。”
“伤得重?”
“躺了两月。”
“想报仇吗,阿手?想报仇地方借我们用用。”
阿手吸了吸鼻子,他是要哭哭不出来:“我求您换个地方。”
“你店里现在几个人?”
“七个。”
果绿数了七发子弹,放在桌上,又数了七块银元,放在另一边:“我们比对过讲道理。你自己选。”
阿手茫然,然后拿了那七块银元。
“聪明人。”果绿说着,向所有人挥挥手,“准备。”
店里顿时炸窝了。桌子被拖到了窗边,被褥枕头被拿起来,撕开。枕头褥子被打平,作为依托射击的支架。后院,三个赶马人蹲在柴堆边,几个军统在他们身边掘土,将土装入麻袋。装土的麻袋被架上桌做成防御工事。一道正对着房门的卧式工事被他们堆了出来。
然后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果绿,等着果绿的一道命令。
零蹲在火边,阿手的父亲蹲在他身边,两个人被火烤得热汗直流而不敢稍动。阿手蜷在柜台后。卅四蜷在自己的行李堆里。
果绿走向一处架了枪的窗口,枪手给他让了让。过了片刻,果绿猛然拍响了巴掌。
枪手将枪口猛捅了出去,把窗棂连着窗纸一起捅掉。
所有占据窗口的枪手同时做了这同一个动作。
鲲鹏听着对面的动静,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但听动静像是在搬家或者拆房。他忽然挥了挥手,和部下全退回了店门里。退回店里的鲲鹏看看仍簇拥在身边的人,忽然猛给了手下一巴掌:“要打了!没看出来吗?!”
这时,果绿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鲲鹏!你不是放话要拿天星老魁的尸体当大礼吗?现在我们活蹦乱跳到你跟前了!”
鲲鹏连忙看了看镇外的马道,一边荒凉,鬼影子也没有。他看向另一头,军营门外的哨兵在果绿发第一声时便逃进了门里,锁上了大门。鲲鹏愤怒地瞪着窗口伸出的枪口,那边屋里光线暗,他看不到更多,他的愤怒里也夹杂着惊惶。
果绿又吼:“别着急上火的,老魁还在睡呢,你不值得扰他瞌睡。死期还没到,你还能捞顿晚饭。”
鲲鹏瞪着窗户,嘴里却轻声跟身边的手下说话:“全镇搜,一准是到了!凭他的人枪才顶我们四分之一,敢这么起刺?”
手下连忙带人去了。鲲鹏打起精神,对那边叉了腰:“果绿,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