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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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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有兄妹五个,我父亲排行第四。我大伯出生于一九二七年,长大后考上了河南大学,后参加了国民党河南省主席、第十九军团张轸的军队,上尉军衔。一九四九年五月,张轸部队在汉口的金口阵前起义改编成为解放军,大伯就留在了武汉。大伯有文学方面的才能,解放后成了部队作家。一九五四年武汉军民取得了抗洪斗争胜利,他写了一篇单弦《江边游》,成为当时脍炙人口的作品;此外还写了一部话剧《北定中原》,被各军区文工团竞相搬上舞台,名噪一时。他曾两次作为“部队青年作家代表”在国庆时登上过天安门的观礼台,其中一次是一九五九年十周年国庆。大伯还曾作为随军记者参加西藏平叛,写了大量的通讯、随笔,还拍了一些照片。在西藏期间,他亲眼目睹了平叛后从农奴主庄园挖出被活埋的农奴的情景,那是父女俩,刚被活埋几天(「注」西藏和平解放时,中央承诺不干涉西藏内部制度,所以农奴主依然有权处死农奴),死时表情十分痛苦。大伯还亲眼目睹喇嘛寺里人皮做的鼓、祭祀用的活人心脏。“文化大革命”期间大伯挨了整,被开除军籍、党籍,押送农村改造。一九八○年,大伯获得平反,重新恢复了军籍和党籍。大伯婚姻不幸,其妻子是解放前确山县长的千金,两人一直感情不和。文革中大伯挨整时她与大伯“划清界限”,大伯平反后与之离异。二○○一年夏天,大伯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

我的大姑解放前在高等师范学校读书,在其男友、中共地下党员张××影响下参加了学生运动。解放后大姑当了中学教师。大姑父张××解放后先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到《解放军报》社担任编辑工作。当时《解放军报》和《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一起被称为“两报一刊”,政治地位非常显赫。大姑父是个好人,但就是热衷于政治,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紧跟毛泽东的女儿李讷(「注」李讷当时化名肖力,在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解放军报》社)造反夺权,成为《解放军报》社的实权派。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大姑父也遭到清查并降级使用,调到一家部队农场任领导职务。大姑在“镇压反革命”时期遭诬陷入狱,身心受到极大摧残,于一九六七年病逝,去世时还不到四十岁。

我的二姑解放前夕正在读高中,国民党溃败时随学校南迁,半路上被解放军围住缴械。当时解放军里缺文化人,动员青年学生参军,于是十六岁的二姑就参了军。二姑刚参军就参加了淮海战役,在前线认识了担任解放军汽车连连长的二姑父,后二人随部队南下至福州,安家落户。我的二姑父原是运输资本家的儿子,后来参加解放军,解放后一直在福建省交通系统工作;二姑则在转业后任一所中学的校长。文革期间,二人均遭到残酷迫害,其中二姑在批斗会上被红卫派打成颅内出血,淤血堵塞了脑部血管造成左脑萎缩,走路时摇摇摆摆的,至今未能恢复。文革结束后二人获得平反昭雪,现均已离休。二姑被政治运动整怕了,对我祖父的真实身份深讳莫测,连她的子女也一直听二姑说他们的外公在解放前只是一个县城的小文书。直到二○○四年我父亲去世,二姑的长子来武汉奔丧,才知道我祖父的真实身份。

我的叔叔在解放初还在读小学。他自幼喜欢钻研文史,但后来考大学填报志愿时,由于刚刚经历过大饥荒,全国都在响应毛泽东号召“大办农业、大办粮食”,于是脑子一热报考了北京农业大学,为此他一辈子后悔不迭。等到大学毕业时,再次响应号召,主动请缨到边疆。当时他们班上几十个学生,几乎全都交了申请“支边”的决心书,但最后选中的十几个人几乎都是家庭成分不好的。叔叔被分配到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布特哈旗(「注」布特哈旗文革期间曾划入黑龙江省,文革结束后重新划归内蒙古自治区,现名扎兰屯市),在牧场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在那里遇到我的婶婶,三十多岁才结婚。八十年代以后,叔叔曾担任扎兰屯市主管农业的副市长、自治区呼盟农业局局长等职。一九八九年,叔叔调回农业部廊坊某干部学院,现已退休。

确山解放后不久,政府就公审枪毙了确山县恶霸地主李自新。当时我父亲随祖母住在确山老家,公审大会那天我父亲也去看了。李自新身上有不少血债,其中一个苦主声泪俱下地控诉,全家大人小孩老人七口都李自新的家丁杀害,只有她当天因为回娘家才躲过一劫。当时一起被审的还有李自新的狗腿子刘定方,会场上有人领着喊口号:“打倒李自新,人民得翻身!打倒刘定方,百姓获安康!”不过,李自新这个人却一向同情共产党,当年共产党被国民党抓时,经常跑到李自新家里藏着,李自新有好几百家丁,国民党也拿他没办法。但解放后,李自新功不抵罪,公审大会结束后就把他拉到会场旁边的一块空地上,还是把他给枪毙了。李自新的狗腿子刘定方则被判处了二十年徒刑。

等到全国解放、尘埃落定后,祖母又带着我父亲和我叔叔回到开封,一九五○年,父亲小学毕业后上了初中。由于一九四八年跑反时丢掉了大部分财物,没有收入来源,家里经济已经比较拮据。因此,尚年少的父亲也就挑起了生活重担,每日挑水、干家务活。为了生活,祖母把省政府对门那一套大宅子卖了,当时卖了约二亿元(「注」旧币,相当于1953年币值改革后的二万元),在那个时代也算一笔不小的财富了。但是,习惯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祖母生活很不节俭,加上老家来的亲戚这个借、那个要,短短两年时间就把这笔钱散的一干二净。

一九五一年的“八一”建军节,我的父亲十六岁时恰逢中原军区(「注」中原军区属第四野战军,当时司令员为林彪,政委为罗荣桓)到学校挑人,于是参加了解放军,被分配到河南省公安总队政治部,成为一名公安部队战士。当时的公安部队是现在公安机关的前身,职责上则类似于苏联的“契卡”,虽然也穿解放军军服,但左臂上有一个盾形臂章以示与一般部队的区别。历史就是这样耐人寻味:出身于国民党官员的少爷、小姐们,在革命大浪的推动下几乎全都成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机器与柱石。当时祖母家的大门上,并排挂着四个“光荣军属”的牌子;无论什么时候召开拥军大会,祖母总是坐在最前面。

父亲刚参军时,曾经在开封市北土街原河南省银行大楼内住了一段时间。那时正在搞“三反”斗争,没收了很多资本家的财物,有怀表,金笔,还有衣服,都堆在这里,雇了几个流浪孩子挑拣。一次,在挑拣一件资本家的西装时,一个流浪儿发现衣兜里面竟然有一根金条。后来那小孩把金条偷出来卖给一个收破烂的,那收破烂的给了他几块钱。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还是被查出来了,收回了金条。河南省银行大楼是一栋三层高的老式楼房,围成了一个天井。当时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十六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竟然会孤苦伶仃地死在这座大楼里。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二章 解 放(1950~1957) 五、镇压反革命

刚解放时,国民党残余势力和暗藏特务活动十分猖獗。爆炸、投毒、暗杀甚至聚众暴乱事件此起彼伏。为此,一九五○年三月到一九五一年二月一年时间内,中共中央、政务院、中央人民政府接连发布《关于严厉镇压反革命分子活动的指示》、《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等一系列指示,并于一九五○年底开展了大规模的镇压反革命运动。我父亲参加公安部队时,恰逢“镇压反革命”高潮,父亲所在部队每天的工作就是逮捕与枪决。不过父亲当时在政治部,没有亲自参与行刑。那时国家专政机器的工作效率真是高:仅仅在一夜之间,所有专政机关一齐出动,一个二十万人口的小小开封城竟然逮捕了上千反革命分子。监狱里放不下这么多人,就关押在已被关闭的妓院里;妓院早就被秘密地改造成了监狱,事先居然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被逮捕的多是潜伏特务、恶霸悍匪和反动会道门的头头。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要处死几十个人。一开始是对着脑袋开枪的,但那时枪毙了反革命分子以后都要照相,对着脑袋开枪以后五官血肉模糊不好辨认,于是后来下通知说要改成对着后心开枪。不过对着后心开枪也有问题,就是经常打了好几枪也不死。开封郊外的恶霸地主方××就是对着后心开枪执行死刑的,枪决时我父亲在现场。方××挨了两枪后轰然倒地,几秒钟以后竟然又一骨碌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瞪着执行死刑的解放军,把大家看得心里发毛。正准备补他两枪,方××喘了好几口气以后,又倒在地上死了。后来上面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又来了通知说不许对着后心开枪,一律再改成对着脑袋开枪。

公安部队里有一个经常行刑的刘排长,是个单身汉,跟我父亲比较熟。刘排长是个“老婆迷”,一心想在部队机关里找个老婆,总缠着我父亲要给他介绍个对象。其实机关里的女兵多是文化人,有两分姿色的眼光都盯着那些进城的大首长,根本看不上连队里的一个小排长。结果我父亲也帮着介绍了好几个,全都是只见一面就拉倒了。那时物资还不丰富,刘排长在城外枪毙了反革命以后,还要把死人身上的绳子解下来团成一团,再朝刺刀尖上一挑,有时绳子上还沾着血迹。当时正值一九五一年夏天,天气十分炎热。有一次刘排长一帮人枪毙完了犯人以后,觉得挺热的,就把军装脱下来一扎,也挑在枪尖上,光着膀子穿个裤衩回部队。这样的军容军貌自然不敢走在大街上,于是就沿着城墙根走,谁知路上还是被首长撞见了,狠狠训了他一顿,还让他写检讨。死刑执行方法改成对后脑开枪以后,刘排长在把犯人拉出去枪毙之前,在每个人后脑勺上都用粉笔画了个圆圈,指着圆圈对战士们说:“看见了没有,过一会儿就往这儿打”。结果还没出部队大门,又让首长给撞见了。首长一见,气不打一处来,教训他道:“就你啦咕点子多,擦掉!”于是刘排长不得不把圆圈擦了,又写了一份检讨。

“镇压反革命”早期,被镇压的几乎都是证据确凿的国民党潜伏特务、破坏分子、土匪恶霸、反动会道门头头、反动党团骨干等等。经过一段时期的镇压,社会治安明显好转,因此说镇反运动一开始是必要的。给我父亲留下深刻印象的反革命分子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个恶霸方××,还有一个国民党女潜伏特务。那个女特务明眸皓齿,长的非常漂亮,当时正在哺乳期,但运动来了还是要枪毙。临刑前她的保姆来接孩子,女特务给孩子喂了最后一次奶之后,平静地把孩子交给保姆,对她说:“孩子长大后,别忘了告诉他我是怎么死的。”

但是,在中央发布《关于纠正镇压反革命活动的右倾偏向的指示》之后,下面因为怕犯错误,在执行中“宁左勿右”,导致后期镇反的扩大化:不但是敌特,就连那些曾在敌伪机关任文职的、早就向政府坦白自首的、早就有了结论没有问题的,甚至都在新政府部门中安置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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