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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雷声却愈米愈急。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空响起,雨哗哗下了起来,啪哒啪哒打在房檐上。雨若倾盆,道道闪电划破长空。
家康又叫住阿茶局:“雨停了再去,稍候就好。”
“是。”
“胜重啊。”
板仓胜重侧耳道:“大人说什么?”
“我想说说光悦。”
“请原谅光悦的无礼。”
“我并未动怒。我是羡慕他啊。”
“羡慕他?”
“他说他已厌倦尘世。”
“是,他一向有话就说。”
“虽说他已厌倦了尘世,但既然活着,就还得过下去。”
“他真是任性之人,大人莫把他的话当真。”
“不,我喜欢这老东西,不管他怎生骂我,都喜欢。”
“在下惶恐。”
“对了,洛北有一块空地,便是鹰峰,当年我们筑建伏见城,曾带兵驻在那里。”
“那一带最近有山贼出没,无人敢过……”
“哦。盗贼出没的地方,自不会有人去。但对已经厌倦尘世的光悦来说,却是个难得的好地方。让光悦在鹰峰选一块地方吧。”
“那里……”
“是,你告诉他,他想要多少地都可,他可带着喜欢的人一起去。”
“啊?”
“你不明白?这是我对那老东西的奖赏。他既然厌倦了尘世,就去那种荒地里吧。在那里,他可烧制喜欢的茶碗,作喜欢的和歌涂涂抹抹,随心所欲。”家康说完,再次将视线转向了窗外,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雷还在轰隆隆作响,雨还在哗哗地下,如同瓢泼一般。
“哦,是。”胜重终于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不由得笑了。
光悦这老东西,把想说的都说了,还白得了这等好处。洛北鹰峰一带,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可称得上隐居胜地。带上自己喜欢的人,弄些心爱的东西,随心所欲……大御所对他可真是体贴人微啊。胜负分明了,还是大御所胜了。想到这里,胜重一阵欣喜,有如自家事。
胜重比谁都明白最近家康为何沉郁。自从五月上甸开战以来,一切都非家康所料。“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因我误以为太平世道已经到来,疏忽大意。”家康这样说过。就连胜重也去寻了一个灵验的算命先生,为他卜了一卦。“流年不利,请务必注意身子。”胜重听了这话,脊背亦有些发凉。若是寻常人,定会大发雷霆,气致卧床不起,但家康却始终端端忍耐着:他未立即回骏府,而是留在京城,把一切归于自己的疏忽,独自承担世人的褒贬。正因如此,就连本阿弥光悦,也认为丰臣灭绝都是家康之过错。胜重以为家康会对光悦解释些什么,如此,他心中也许会轻松些。但家康却毫不辩解,非但不辩解,还赏人封地。
光悦自然也非寻常之人,日子一久,定能明白家康之苦心和好意。家康让光悦在洛北鹰峰选一块地,在那里随心所欲建一个村落,真是个好主意。光悦现在不仅自己制造炉灶,烧制陶器,还制造笔墨纸张。目下,他亦召集各类匠人,制作各种可流传后世的器物。这一切家康都知,他是想告诉光悦,去开辟一块和凡俗尘世完全不同的新天地。不管在何处,都要生存下去。两厢相比,自是家康更胜一筹。
家康原谅了光悦,也明白光悦。
“雨停了。”家康道,“待雷声过了比睿山后,便下令备轿,可以去了。”他瞧了瞧阿茶局,又看看永井直胜,道:“将军已经作好献金的准备了?”向宫中献金一万两后,将军秀忠便要着手制定武家诸法度及约束宫中与公卿的法令了。胜重再次对家康肃然起敬。
第十九章 天命人命
德川家康决定暂留京城,亲自处理战后诸事务,此时的家康,在胜重看来,即如尊神。
每当家康见到胜重,都会说:“我的努力还不够。”每当要作决断时,他都会叫来五山长老或高野山僧侣,听取他们的见解。一日作出决断,他便会毫不犹豫去执行,不再征求秀忠意见。
大坂城内的金银已于六月初二转移到了伏见城,计有黄金两万八千六十锭、白银两万四千锭。家康听到此数,意味深长对胜重道:“要是这些黄金早些消失,丰臣氏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身边人听了这些,说了出去,竟以讹传讹,甚至有人以为,淀夫人和秀赖之所以那般浪费,都是家康所迫。其实,家康完全不是此意。
“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己,人人头顶都有命运、宿命和天命三柄利剑。太阁为儿子留下了巨额金银,正是这些金银导致秀赖走向穷途末路。”
胜重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命运、宿命和天命之间,有何区别?”
“你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明白?”
“在下愚昧,愿闻其详。”
“你听好。好比有一个圆盆,内有一碗。”
“圆盆?小碗?”
“是。碗便是人。只要他在盆里,不管往左还是往右,他自可抉择,在盆内抉择,便是命运。因此,命运可因人意愿改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而那盆沿……人走到盆的边上,再也无法前往,便是人的宿命。”
“那大坂城的黄金……”
“那些黄金便是阻挡了秀赖的‘宿命’。但在宿命之外,还有天命。”
“哦?”
“所谓天命,便是造出了这盆以及碗的命令。人只有知道了自己有所能、有所不能,知道这世上还有事情乃是自己奈何不得,方能随机应变。我的天命是什么?上天应该赋予每个人使命。若未弄清这些,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徒劳。在宿命的‘盆沿’,无论你如何挣扎,都无用处。”
胜重才终明白家康的心思。家康已知了天命。天命不可违,却可以知天命,尽人事,为自己的使命作最后的努力。
庆长二十年六月十五,家康再次进宫面圣。他向天子禀报,已派人收拾好焚烧后的大坂城,以原来的大坂城为基进行筑建,以为幕府直辖城池,并全面整修附近道路,以图京畿繁荣。最后,他献上白银千两、锦缎二百匹及其他礼品。
此时,家康已在考虑朝廷的法令,并请崇传和天海等人商议。之所以这般做,是因家康看到后水尾天皇和太上皇不睦,众公卿也因此摇摆不定,长此以往,朝廷肯定会出乱子。当然,他要制定的不仅是朝廷法令,同时也已下令尽早准备颁布《武家诸法度》在全国实行一领一城制,拆除诸大名除居城以外的所有军用城池壁垒。此为预防武力叛乱之法。
闰六月十三,德川家康下令颁布了一领一城法令。七日后,他令秀忠进京面圣,将此法令奏明圣上。秀忠亦献黄金一万两,奏明圣上,希望值此太平盛世到来之陈,改换年号。家康进宫只献白银千两,将军秀忠却是黄金一万两,在胜重见来,家康自是有所用心。
对大坂城的修缮以及对落败武士的追杀,都是在将军秀忠的指挥下进行。七月初七,将军秀忠将诸大名召至伏见城,向他们宣布了《武家诸法度》七月十三,改年号为元和。七月十七,朝廷法令颁布。
将军秀忠于十九日离开伏见城,返回江户。
家康原本应返回骏府,但秀忠刚刚离开伏见,他便令胜重请来中院通村,听其讲授《源氏物语》这让胜重顿感扫兴。家康原本喜好诗文,但《源氏物语》不过一个宫廷绮丽故事。在这种时候,为何……胜重虽心中不乐,却也不敢违背,只得领命去请通村。
中院通村也有些纳闷。这个已逾七十且公务缠身的大御所,缘何要听《源氏物语》这等猎色故事?
家康在二条城听讲的时候,又制定佛教诸本山、本寺的法度。他的目的,似并不在于听解《源氏物语》而是向通村打听宫内诸情。
二十八日,鹰司信尚罢关白之职,前关白二条昭实再次出任。
二十八日夜,家康告诉胜重,他有事与胜重父子商议,令胜重传来重昌。
是夜,家康气色甚佳。他沐浴毕,着一件纯自的绫浴衣,周身散发着暖意。
夜风乍起,院子里的胡枝子花已经开始零落。房里依旧只有一盏灯。
“稍稍有些暗,不如破例加一盏灯。”等胜重来了之后,家康吩咐侍女加了两支蜡烛,回头道,“胜重,我们在京城要做的事,都快做完了。”
“大人辛苦!”
“不,似已无甚可做了。你想想,可还有疏漏?”
“哪里会有疏漏?大人思虑周全,任何一事都是在下未想到的。”
“也并非如此。”家康微微一笑,道,“今日二条大人再次出任关白一职,如此,宫内也可恢复平静。未久我便要离开京城,返回骏府。这次离开京城,怕再也不会回来了,(奇*书*网。整*理*提*供)我才把你们父子叫来。”
“大人有何吩咐?”
“胜重,仔细想想,我活了七十多年了。”
“胜重以为,这是神佛保佑,是为了天下太平繁荣昌盛……”
“那事后来怎样了?我是说本阿弥光悦。”
“在下将大人的话转告,他先是有些茫然,过了片刻便号啕大哭起来。他说他生了一双狗眼,在完全不知大人心思情形下,说了那么多浑话……”
“哦,这么说,他愿意到鹰峰去了?”
“是。他如今踌躇满志,立志要承日莲大圣人之志,建一个最为太平的村子。大人要是愿意,不如在出发前再见一见他。”
“不了,不用了,他建村子,定是能明白我的心思。但他会建一个什么样的村子呢?”
胜重见家康心情颇佳,于是往前探了探身子,细说光悦的想法:“光悦认为,这世上所有的争端,都是源于对财富的争夺。”
“是啊,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他还说,那些原本正直却性急的人,因此沦为盗贼草寇,稍有智谋之人则招兵买马,成为大将。但大将归根结底不过是大盗。因此,他欲在新建的村子里,不准人拥有私财。”
“这么说来,在那村子里,只要劳作,便能过活么?”
“是。众人各尽所能,剪纸,作画,油漆,制笔……用这些技艺换来的金银,全部用于大家生活所需。不管是金钱物件,还是山川河流,均非某人私有,而为众人公有。这样的生活,才符合天地之法……”
家康见胜重滔滔不绝,扬手打断了他:“这么说,全村只有一个钱袋?”
“是。倘若人人都有自己的钱袋,便会贫富有异。一旦有了贫富,便会出现盗贼与武士,互相争夺。聚集在村中的匠人,无高低贵贱之分,众人平等。他还扬言,要让每个生活彼处之人都不必为钱财发愁。”
“我知道了,这个光悦。”家康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道,“仅如此还不行。这世上有劳作之人,也有不劳之人。那些辛勤劳作之人怎会听从四体不勤之人的支使?”
胜重被家康打断,有些心急,续道:“光悦说,人之才能有异,情况各别。比如有人虽有一身力气可搬运石头,但书写却比孩童还差。有人并无后嗣,而有人却有儿女八九。在下便问他,即便如此,村中诸人能视他人儿女如己出,无任何怨言?”
“你连这也问了?”
“是,因为在下也想不明白。在下对他说:人能力有异,但所得一般,却不公平。”
“他怎么说?”
“他出言反驳,说在下目光短浅。”
“目光短浅?”
“他说我们所见之人,与人数多少、能力大小均无干系。人人都为生命存续,上连远古祖先,下续子孙后代。要是能明白这个道理,便不会觉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