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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村几不忍再听。淀夫人所言不差,为了拯救秀赖的性命,她失去了常态。但说到底,这只是她自己的算计,并非所有人的意愿。人们想的是,“秀赖一人”果真能“平安无事”吗?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秀赖分明已经直感,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才说愿意去死。究竟谁对谁错?
“大御所的心思,我甚是清楚。可以说,只要我活着,幕府就必定不会亏待大坂。请各位相信我。各位都知,将军夫人乃是舍妹,千姬又有弟弟……”淀夫人更加激切。
幸村悄悄拽了拽有乐的衣袖。在这种时候,能够结束这混乱场面的,除,了有乐,再无别人。大野治长也无能为力,现在淀夫人眼中。他根本不值一提。
有乐始终闭眼倾听,被幸村一拽,他心领神会,“夫人,好了。”
“哦?”
“命令向大家传达了,右府也答应了。大藏局,请夫人下去歇息。”有乐提高了声音,“我想,议和已定的事,大家都清楚了。因此,接下来双方签约之后,究竟该如何撤兵,如何不给关东留下可乘之机,这才是大家须多加小心的事。因此,下面就商量一下,究竟该如何善后?请右府也退下歇息。”
有乐使了个眼色,木村重成等近侍起身扶起秀赖。此时的秀赖,已不再哭泣,风暴一过,剩下的只有颓丧和茫然。
大藏局也催促着淀夫人和千姬:“请夫人下去歇息吧。”淀夫人以她那异常亢奋的眼神扫了众人一圈,才放心离去。
“哼!”忽然,有乐在幸村耳边哼了一声,“无聊的儿戏啊。”
但幸村却直摇头,这怎是儿戏?这才是人生的真实呢。一生之中,人究竟要去抓住什么,以何为目标,为甚不断奋进?
满座人忽然吵吵嚷嚷起来。剩下的都是大将,并不为何目的争吵,但压抑已久的情感却决堤而出。众人之所以不争,是因为眼下还无暇打自己的小算盘。两日之后,估计就会大吵大嚷。到时,究竟谁才能把大家安抚下去?
“我有话要对各位讲。”大野治长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子面朝众人。
治长简单介绍了一下议和的过程,以及各种条件。其实,议和前夕,秀赖认为可以改变领地,若有可能,想要由海道二地。结果,家康答复道:由海道太远,欲给安房、上总两地。但治长和秀赖都不答应。安房和上总与江户近在咫尺,万一有事,德川一伸手就是一巴掌。他不愿在江户附近,无意中似泄露了心思。但治长意识到这些了吗?总之,丰臣氏最后还是决定留在大坂城,虽然未写在誓书上,但为了保住年迈的家康亲自出征的面子,又在提出了填埋大坂城的护城河、缩小城防规模的条件之后,双方终达成了如下协议:
一,不为难此次守城的浪人。
二,秀赖的领地一如从前,不予变更。
三,淀夫人可不去江户。
四,若大坂开城,无论哪一国都可如愿奉给秀赖。
五,秀赖的家业,不会有名无实。
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就会签下议和书。听到这里,之前沉默无语的后藤又兵卫忍不住道:“听修理大人的一席话,这次交涉的难度似非同一般啊。那么,乃是何人前去谈的?”
“这……”治长顿了一下,得意道,“京极遗孀常高院,可谓劳苦功高。”
“哦,这么说,这么多大男人,竟都置身事外?”
“是。幸好常高院在城内,就求她把阿茶局请来,当场达成了协议。”
“那女人身边就无一个男人跟着?”
“不。除了淀夫人和常高院,右府、治长,以及有乐斋都在。”
“那么,关东方面只有阿茶局一人?”
“不。也跟着一个人,乃本多上野介。”
听到这里,又兵卫一面苦笑,一面缓缓看一遍在座诸人,“这么说,乃是修理大人和有乐斋大人,劝右府把本多上野介特意请进城来谈判的,当时众女人也在场。唉,既是如此,在下也没什么说的了,已是俎上之鱼,只能听天由命了。”
又兵卫这讽剌之中,明显流露出浪人们的不平。幸村大吃一惊,忽觉脊背一阵寒冷。
大野治长根本无力说服浪人。从一开始,这种期待就不合实际。他连秀赖都劝服不了,让其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般顶撞母亲。想到这里,幸村的不安逐渐加剧:议和条件果真能谈妥吗?若暂时达成和议,让该去之人都散去,倒也罢了。可是,待浪人发现根本难以糊口,由此生乱,所有的心思也就白费了。
幸村对从一开始就对与交涉有关的本多上野介怀有恨意。恐怕,议和未果,本多便已想到了浪人生乱。真是这样,对于丰臣氏的任何条件,他们只需点头即可。不久之后,浪人发现旧领无法糊口,必再生骚乱。江户可趁机一举踏平大坂……就算家康无此心思,怎能断定本多上野介无这般算计?
“明日,阿茶局和板仓重昌将会作为大御所的使者进城,阿部正次也会以将军使者的身份前来。到时,我们就要将誓书交给他们。由于右府另有深虑,先在此处把誓书向大家明示。”
随即,治长高声朗读。
一,日后,秀赖对大御所绝无谋叛之心。
二,战争善后之事,请示大御所意见,方可处置。
三,诸事皆依以上各条而行。
“只有这些?”幸村不禁着急起来。
“是……大御所原本就把右府看作自己儿子一般,故诸事只要商量,自可解决。大御所还说,要帮一把呢。依我看,这份誓书也只是为了保住众位的面子。”
幸村不想揭穿治长——如果家康那般亲和,你为何还要怂恿秀赖举兵?
众人茫然若失,正欲退出时,幸村又叫住:“诸位,我有一言要提醒大家。”
“哦?”
“虽然已经议和,但怎么说,敌人终是敌人。一旦有破绽,敌人未必不会趁虚而人。故今明两日,希望诸位能比平时更加仔细些。”
“明白。”送众人到大门赴,幸村站住了。他心里不安起来,总觉得忘了什么:如我真田幸村这等男儿,难道就这般无所作为?
至少,幸村并非为了俗人眼中的出人头地,方下九度山。若是为了荣华富贵,他只要听从兄长和松仓丰后守的劝诫,服侍家康即可。他拂逆兄长善声,不顾叔父的体面及诸亲友的好意,毅然入危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日回营之后,幸村下令要比先前更严加防范,然后,他便独自沉思起来。
大助对父亲在大厅的表现甚是不满,听到父亲严加防范的命令后,他一面故意大声训斥部下,说“战争还远未结束”,一面愤愤出了大帐。
幸村又从头至尾把此次战事和议和诸事,静静思量了一遍。议和绝非秀赖的意愿,他却被逼着缔结根本无法解决问题的和约。秀赖既然对家康举起了反旗,集合大军作战,家康无论如何宽大、如何喜爱秀赖,也不会再给他加封,让拥有如此多浪人的丰臣氏平安无事存续下去。即使家康有意庇护,德川众谱代大名也容不得。若是在烽烟四起的乱世,丰臣氏或许还能通过对近邻的掠夺苟延残喘。可是在秩序严明的现在,依靠武力侵占别人一寸领地都已不能,莫非丰臣氏要就此结束了?剩下的问题只有两个:究竟是抛弃一切荣誉和体面,继续谋求太阁血脉的存续;还是待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交换誓书的消息传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坊间都在盛传,这一日,木村重成赶赴德川大营交取誓书,让家康在上边按上手印。实际上,木村重成出使的乃是秀忠本阵,到家康本阵去的,为有乐和治长的使者。
“请看,今日敌人阵地多么寂静。”前来告知誓书已交换完毕的伊木七郎右卫门,把幸村邀至嘹望塔上,感慨道,“尽管大家嘴上喊杀阵阵,实际都已厌倦了战争。今日的每一个阵营,都冒着安心的炊烟。”
幸村默默点着头,看着洒满夕阳的河川和街市,道:“河面上原本有偌多军船,也一下子减少了。”
“是。昨日议和一达成,不等交换誓书,大御所就下令,令刚刚到达、还未来得及下船的萨摩、丰前、筑前、肥后等地军兵不用登陆,早早撤回。”
听到这里,幸村双目忽然熠熠因光,“真是可笑,我还如临大敌,不敢解除警戒,大御所却早已把远道而来的萨摩强兵都打发了回去。哈,一定有人不满。一旦登陆,军饷和褒奖就必不可少。家康公真是吝啬,连这些都要省。”
伊木七郎右卫门仍未察觉到幸村表情的变化。大约从此时起,幸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可怕。
“我们也解除警戒吧。军士从昨夜起就几乎未合眼。”七郎右卫门道。
幸村不语,沉默良久,猛然道:“大助!大助可在?”他一面高声呼喊,一面奔到嘹望塔一端,“大助,你赶紧去本城一趟,请木村长门守来,说我有紧要事与他密谈。不去右府身边,到他营里去,你要郑重地告诉他。我立时赶赴长门阵中。”说完,他才回过头看了一眼七郎右卫门:“不许解除警戒。一旦解除警戒,疲劳就会袭来。让士众轮班,继续作好今夜的防范。今晚尤为重要。”
七郎右卫门一愣,“这么说,让军船撤去乃是有诈?”
幸村不言,傲然地点了点头,径直下了嘹望塔。他急匆匆赶回营帐,把引以为豪的云龙阵羽织罩在盔甲外,奔出大帐,翻身上马。
伊木七郎右卫门一阵紧张,也跟着跑下嘹望塔,可终未能和幸村说上话。
“留守就交给你了!”幸村大声说完,催马直奔本城。
本城木村长门守重成营中,由于大助事先通禀,篝火旁边已经安好折杌,重成连赴秀忠阵营时穿的衣服都未换下,只等着幸村前来。
四面已经暗了下来,火焰的颜色也逐渐变红。
“听说大人有急事,我暗中离开右府,赶了过来。”
幸村则显出一副少有的激昂之态,连一贯的寒喧都省了,“长门守大人,有一事,幸村只能和你商议。”
“究竟何事,如此郑重?”
“幸村若让你赴死,你会答应否?”
一瞬间,木村长门守重成端正而略显宽阔的脸僵住,“既然是真田大人的意思……为了丰臣氏,为了右府,若有需要,重成义不容辞!”
“既然你这么说,幸村就放心了。长门守大人,就是今夜!今夜,乃是决定丰臣氏命运的关键!”
许是幸村太激切的缘故,在抛出谜一般的一语之后,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喘着粗气。年轻的重成僵在了那里,他从没见过幸村这副模样,他等待着下文。
“此前,”幸村声音沙哑,“我们输给了女人们的人情,忘记了男儿本来的活法。”
“哦?”
“男子的世道即如修罗场,长门守大人。”
“是,又残酷又苛刻。”
“女人乃是为生儿言女而活,男儿则是为了杀戮而死。此性从古至今从未改变。我们必须血战!可惜,许多人竟把此忘了。”
重成双眼圆瞪,“这么说,真田大人觉得今日出使所换的誓书,都是女人的意愿,不能承认,是吗?”
“正是!我们要想取胜,只在今夜!”幸村终于稍平静些,道,“想必长门守大人也注意到了。大御所早就看出今日的议和必圆满完成,故从昨夜起,就令萨摩、丰前、筑前、肥后等的军船都撤了。”
“是。听到这些,右府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御所真的毫无战意。”
“先不管右府。”幸村直直盯住重成,“敌人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