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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悦虽和右近信奉的教派不同,然而也是日莲信徒,同样为人正直,因此他完全明白右近为何沉默。虽然事关重大,但索德罗把为救济贫民而建的施药院的女看护都献了出去,还让她装病,以和政宗建立联系,这种策谋乃是对真正信徒的侮辱。
“然后,索德罗请政宗帮忙,另寻他路。”扫部续道。
“何路?”
“看能否有人,让索德罗见到松平忠辉。”
“政宗或是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都行啊。”
“不过那二人都已回绝了。”
“回绝了?”
“是。大久保长安说,他自己倒可见索德罗,可忠辉年纪尚幼,不宜为其引见。伊达大人则以不能强迫女婿信教为由拒绝了。”
“唔,他们都看透了索德罗不好对付。”
“但我们若袖手旁观,按针把英吉利船队唤了来,后悔便来不及了。”
“且等,扫部大人。我不明白,那索德罗到底想干什么?他为何要面见忠辉?”
“当然是想把英吉利人的海盗本性给松平大人讲清楚。”
“但忠辉不过是信浓大名,并非手握重柄啊。”
扫部说出一句话,让光悦大吃一惊。
“等伯先生,我方才说过,忠辉生有反骨,有意凌驾于新将军之上。”
“您确实这般说过。”
“让他和大坂联手,万一有事,就从班国调来军舰,我们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不能前功尽弃。”
“难道要让忠辉谋反?”
“嘘——有了这种准备……有了这种准备,心里就踏实了。大御所已经老朽了。”
高山右近似乎颇为吃惊,许久没有应声。
没想到事情如此可怕。本阿弥光悦忙站起身,拉拉角仓与市的衣袖。高山右近必也未想到,才疏于防范。此时他若关注周遭,定会发现光悦和与市在旁。
“对了。我们去看看歌舞伎,人都说不错。许久未去了。老板,茶钱放这儿了。”
二人慌忙走下河岸,胸口还在扑通扑通直跳。本以为天下已然太平,可以安心了,不料仍有骚乱之源。而且,这源头与最让光悦担心的“粗野大名”完全不同。
光悦急急在前面走,来到土堤旁的茶舍前,轻轻揉揉胸口,坐了下来,“角仓先生,刚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然而角仓与市并不似光悦那般吃惊,“听到了。白日做梦的东西!”
“虽说是白日做梦,但可不能掉以轻心。”
“哈哈!”与市笑起来,似觉光悦的话很是奇怪,“我们势亦不弱。即便是班国葡国的大军压境,也无甚好担心的。”
“哦?”
“我们不但有船夫,还有水军。除此之外,欧罗巴正被两派势力分裂。我替日本国感到高兴呢。”
“唔?”
“只有信旧教者和信新教者联手打过来,那才堪忧。”
光悦不答。年轻人总是乐观,虽说并非毫无道理,但光悦心中仍觉恐惧。
天下初定之时,秀吉公想出兵大明国。当时,光悦只觉眼前一片黑暗,甚至僭越身份,坚决表示反对。最后的结果正如他所预料,征朝只是在秀吉公生涯留下苦闷和失败的烙印。之后,家康公率众人走向太平。然而不安于现状的人,依然潜藏各地……
“角仓先生!那些人如此猖獗,我岂能袖手旁观?”光悦的声音异常激昂。
角仓与市似不明光悦的不安,安慰他的心情更甚,“那种妄想,根本不值先生担心。万不得已时,我们还能向英吉利和尼德兰求助,反正他们总是在大洋上你争我夺。”
“那是权宜之计。没有比战事罪孽更深重者。即便是英吉利和班国打仗,我们也要劝和,此乃为人之责。”
“哈哈,先生乃是批评晚生。”与市笑着挠了挠鬓角,立刻把话题转到了朱印船上。
欧罗巴的旧教国和新教国连年交战,已经打到了南洋海上。因此,与市极力主张日本应尽量增加船只和他们抗衡,绝不能落后。光悦并非反对与市和茶屋四郎次郎等年轻后生的意见,但令他难以心安的,是倘若再发生一向宗那种暴动,新旧两教势不两立,该如何是好?若日本再次分裂,定会形成大坂和江户分庭抗礼的局面,众多浪人必定蠢蠢欲动。斯时,可就苦了天下苍生。
光悦在河边和与市道别后,一路无知无觉,回到家中。他脑中一边想着日莲上人,一边琢磨《法华经》有无与眼下心情相符的句子。
“回来啦。脍色怎的不好?”妙秀提着水桶站在家门口,担心地问道。
“母亲,这么热的天,您还要劳作?”
“正因天热,才要洒水。小心踩一脚泥。”妙秀看去心情不错,她抬起下巴指指屋内,微微笑道,“进去吧,你最讨厌的客人已等你半日了。”
光悦还没醒过来——此事绝不可置之不理,应提醒众人防患于未然。
依然无风,房里却很是凉快。光悦走到内室门口时,惊讶地站住了。房里,一个女人面朝外正宽衣带,看到光悦,她慌忙扭过身,饱满紧致的身体像卖弄似的隐约可见。
“呀,吓了我一跳。进来也不响一声!”
女人正是从佐渡来到京城的阿幸。她像刚刚冲过凉。
“你终是回来了。”光悦忙移开视线,心生恼意。他向她微侧过身子,道:“向大久保大人告假了吗?”
阿幸像小女子一样笑了起来,“呵呵,别站在那儿,赶紧进来啊。这里可是表哥的家啊。”
“何时从佐渡出发的?”
“这是秘密,不能说。但我非告假而来,放心吧。”
“你这身打扮,简直像那些不正经的女人或歌舞伎。”光悦说着,背对门口脱下鞋,走进房中。
此时阿幸也已系上衣带,斜斜坐着,膝上摊开一把折扇,“表兄,您未在京城见到大久保长安吗?”
“你是和他一起来的?”
“不。我想让他吃一惊,才偷偷来的。”
“那大久保大人来没来京城?”光悦忙问,他心中仍惦念高山右近和明石扫部的密谋,“阿幸,大久保大人上次未和松平忠辉大人一起来,是有要事耽误了?”
“那时他在伊豆的金山,四月末才离开佐渡。”
“阿幸!”
“怎的了?样子这般可怕。”
“大久保大人对你……他喜欢你吗?”
“您猜呢?”
“看你一脸喜色,和大久保大人一定合得来。”
“那就别做出那种可怕的样子。”阿幸将扇子抵在丰满的胸前,似想起什么,扑哧一笑。
“笑什么?对了,你从大久保大人口中,有未听过关于伊达陆奥守或索德罗之事?”
“呵呵,您这么一说,我还真听过他们二人的趣事呢。”
“听说过?都是什么事?”光悦急急迫问,随后又有些尴尬,“你听到的,都只是他随口说的?”
“嘿,看来那些话已经传到了京城。”
“哪些话?”
“伊达把洋女人推给长安的事。”
“伊达?洋女人?”
“听说长安断然拒绝了。呵呵,洋女人很难对付。伊达大人也说过,索德罗献上的女人不好驾驭。没想到表兄对这种事也颇感兴趣。若想要洋女人,我可以帮您搭桥。”阿幸说得一本正经,戏弄着光悦。
生性严谨的光悦简直想给她一巴掌,忍了一忍,终没出手,眼下她终究是大久保长安侧室。
“呵呵。”阿幸又笑了。许是因为好久未回京城,她感到甚是快意,“天下大名中,只有伊达收了西洋女人为妾,故最近世人都管好色之人叫‘伊达’。”
“你听到的就这些?”
“这些奇闻轶事在其他地方可听不到。那个女人未得宠,就立刻生了病,深更半夜遣了下人去浅草的施药院叫洋大夫。大概日本的药治不了西洋女人的病。”
“这些都是长安说的?”
“怎么不是?大人对我言无不尽。伊达应付不了洋女人,还想推给长安呢。”
光悦有些迷惑。通过阿幸的话,他能揣测索德罗接近政宗的意图。然而,连秀吉公都不敢掉以轻心的伊达政宗,为何会从索德罗处接受那个女人?
“人们都说,是伊达提出要求。对了,听说伊达向那个女人要面包。哦,不对,是为了面包才要那个女人。有这样的谣传。”
“面包?是什么人?”
“不是人名。是一种烤好后很久亦不会腐烂的食粮,打仗或狩猎时可用作干粮。”
“这么说他为了面包,就收下了那女人?”
“那女人大概知道面包的制法。总之,长安说伊达乃是多欲之人。”
光悦正是对“欲”感到忧心。无论角仓与市还是茶屋四郎次郎,都年轻而多欲。年轻固然令人心如朝阳,然也容易使人落入圈套。索德罗尚可对付。但若根据对方是否容易对付便来定计,就显得有些不慎了。
“阿幸。”
“怎的了,表兄?”
“我有件秘事要拜托你。”
“哎呀,真难得啊。我还以为表兄是座金佛,不会理睬阿幸呢。”
光悦皱眉道:“你能否当作是祖师爷的命令,为我们探探内情?”
“哦?日莲圣人也派奸细?”
“都是为了日本国啊。倘若和大久保大人来往的人中,有提到江户和大坂不和诸言,一定记下来,然后告诉我,行吗?”
阿幸意外而紧张地盯着光悦,想必是因为表兄从未这般严肃地和她说过话。“表兄,请再说一遍。阿幸粗心,怕听漏了。”
“好,我说。”光悦表情更加严肃,悄悄看了一眼四周,“方才说的是,希望你……帮我好生留意长安身边之人。
“这样做,表兄有何好处?”
“阿幸啊,此非事关光悦个人得失。我是为了让天下避免战乱,宣扬祖师正义。”
“是和立国安邦有关系?”
“对!立国安邦,立国安邦,就是这个意思。我担心啊,怕战火即将燃起。”
阿幸注视着光悦,耸了耸肩,道:“战事?我最恨打仗!”
“好了。好生听着,牢记在心。日本要是发生战事……必是因为三个隐患。”
“三个隐患?”
“其一是江户和大坂不和。并非说大御所、将军大人和秀赖不和,但是大坂城内都以秀赖为天下之主,很多人对江户心存不满。江户的情形也一样,自从八万骑旗本绝大部分被迁至关东,也都对丰臣氏起了深深的反感。”
“阿幸明白。那么其二呢?”
“乃是南蛮人和红毛人的对立。”
“呵呵,所谓红毛人,日本国也就三浦按针一人,由此联想到打仗,未免多虑……”
“不。”光悦打断阿幸,低声道,“你不知,”南蛮人和红毛人在教义上有分歧。比方说,南蛮人是比睿山的天台宗,红毛人便是本愿寺的一向宗。日后双方的船只不断开到日本来,还不知会引发何样的纷争呢。”
“呵呵。好吧,就算真有其事。那第三呢?”
“第三是……”说着,光悦再次重重叮嘱道,“绝不可泄露出去,知道吗,此乃祖师爷的经文给我的暗示。第三便是,德川恐有萧墙之忧。将军和他诸弟之间……你可能又会说绝无此事。对,现在其还未出土,不过正在地下长着呢。”
阿幸这次未笑。她压低声音,道:“是松平忠辉大人吗?”
“对。”光悦重重点头道,“我刚去过一个地方,听到有人说,忠辉的才具无人可及。”
“这……”阿幸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大久保大人和我谈心时也常说,在大御所诸子中,忠辉最有出息。”
“他也这般说?”
“是啊。说他比将军更有能耐。他若早出生,必不会让本多正信父子和土井利胜为所欲为……”
“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