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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濑正成仍然未完全明白。他知此乃家康的禅语,但他仍不明家康要他做什么。以他的性情,一事不明,便无法静下心来。家康却不再说话,他似是想让正成自己思量。
“将军大人。”半晌,正成一脸沮丧地低下头,“企图作乱之人,将军大人会出面说服。在下已然明白这一点,可在下不知应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啊?”
“与你性情不符之事,做亦无用。在你明白之前,什么也莫要做。”
“大人无其他吩咐?”
“吩咐?”
“是。”
“笨蛋,我早已吩咐了,只是你未明白。”家康说完,往面前的炒米粉里加了些糖,然后把糖壶推到成濑正成面前。
成濑正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在家康的亲信中,他亦是屈指可数的贤良之一。且不说他拥有这样的自负,就是世人也都这般认为。
曾经被称为四大虎将的酒井、神原、井伊、本多四人,以及许多谱代老臣都离开了家康,或成了大名,为一地领主,或辅佐秀忠。现在家康身边的老臣,只有永井直胜和板仓胜重二人,现已到本多正纯、成濑正成、安藤直次、青山成重和什腰正信等人主事之时。而且,成濑正成和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大津代官末吉勘兵卫、掌管银库的后藤庄三郎、上方商事总领茶屋清次、尼崎郡代建部寿德,以及平步言云的奈良代官大久保长安一样幸运,被提拔为堺港奉行,成为将军幕府的中坚。可他若听不懂家康的意思,还有何面目见人?
家康将砂糖壶推至正成面前,正成颤抖着挖了一勺,然后推给本多正纯,陷入了沉思。
大坂定也有人想利用此次机会发动骚乱,将军莫非是让我去大坂?即便去了大坂,应去见谁、说什么,最有效而最得体的处理方式又是什么?不,首先应弄清楚家康让自己去见谁,及该说什么。
毋庸置疑,大坂主事者乃是片桐且元。但以且元的为人,他一发现什么苗头,自会主动解决。或者家康不是让他去见秀赖的亲信,而是让他去见淀夫人的亲信?要说淀夫人的亲信,恐指大野治长。可若稍有不慎,反而会招惹是非。因此,他得着手去调查,与那准备生事之人直接交涉……
成濑正成正想即此,家康道:“正纯,听说一个叫索德罗的神父想去江户?”
“是。他说大人若许他在江户传教,他会建施药院,为穷人看病。”
“你查过那神父的底细吗?”
“他是南蛮人,属什么弗兰西斯教派。”
“那神父是医士吗?”
“不是,他自己懂些医药,但另带了医士。”
“哦,还带了医士?”
“是。叫什么布鲁基利昂,还有布力吉拉利昂,都是些拗口的名字。”
“哦,那么我要是邀请他们,他们恐会求我为他们建一座教堂?”
话题完全转移了,成濑正成愈发焦急起来”。但由此也可看出家康有多忙碌。
原来,到了晚上众人聚在一起闲聊时,必会说些武家轶事,谈论兵家胜败。可如今,不是提起布鲁基利昂这样拗口的名字,就是谈论三浦按针的几何学,真正换了天地。
“那索德罗和以前的神父似不大一样。”本多正纯道,“在下主动提出,要为他修建教堂,他却推辞说,不必费心。”
“他说不必?”
“不,他说若有需要,会自己动手。”
“哦?这么说施药院他也打算自己修建?”
“正是。洋教中宗派众多,各派之间的争斗似也非常激烈。”
“我知。其中属南蛮旧派与红毛新派为甚。索德罗说不定便是看到我们接近按针等人,想与之一比高下。”
“他似有此目的。”正纯说着,偷偷觑了阿胜夫人一眼,呵呵笑了。
“怎的了?你又想起什么?那索德罗做了什么可笑之事?”
“在下还从未见过这等神父,说出如此可笑之言。他乃是个不守清规的教徒。
“他说了些什么?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这……”正纯犹豫了一下,笑着看了看阿胜夫人,道,“他说,不知道江户的大纳言大人对南蛮女子有无兴致。”
“嗯?南蛮女子?”
“哈哈,他一本正经说,若大人有此意,他认识甚想和日本贵人婚配的女子。他愿意将其中一人献给大纳言大人,让在下问问大纳言大人能否笑纳。”
“哈哈!”家康大笑起来,“如此重要的事,怎生到现在才与我说起?”
“不敢。要是说了这话,在下便再不敢见大纳言夫人。听说神父在大坂城也说过类似的话。到处为南蛮女人寻婚,似成了他的嗜好。”
“他向秀赖也‘寻婚’了?”
话题突然转向大坂,成濑正成不由挺身。
若说要向秀忠进献一个南蛮女子,大家尽可以把它当成笑话。忠厚老实的秀忠在阿江与夫人的管制下,至今还未纳一房侧室。但此事若换成年幼的秀赖,便无法一笑了之。小孩子往往喜欢新奇的玩物。阿蜜的事不是才刚刚完结?在秀赖身边放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万—他真的中意了,又该如何?
“真是个多事的家伙。秀赖怎么说?”
正纯又笑了。
“有何可笑之处?那女子芳龄几何?”家康道。
“哈哈!他要向大坂进献的并非美女。”
“不是美女,难道是丑女不成?”
“不,男的……是稚子。”正纯又看了看阿脞夫人,似乎有所顾忌。
“不用在意阿胜。你且把话说清楚。所谓稚子,是想献给秀赖做侍童?”
“不,大人想差了。并非献给秀赖,而是献给淀夫人。听说,当时他对淀夫人说:夫人不想品尝南蛮风味吗?”
阿胜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家康的脸却猛沉下了,“并非献给秀赖?”
“是。就连淀夫人也大吃一惊,立即叫来了大野治长,说不想再见那人。”
家康低吟一声。他并非不明索德罗的心思。那索德罗是心中急躁,或是害怕红毛人抢去了风头,或是想去大坂传教。如此说来,他也不算什么真正的教徒。想当年,秀吉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想要加入洋教时,当时的神父这般对他道:“大人接受洗礼后,便只能拥有一位夫人。’遂明确拒绝了秀吉的请求。若当时秀吉身边有一个像素德罗这样的神父,说不定他马上便能入了洋教,或许现在日本亦成了洋教的国度。
家康低笑:“我倒想见见那索德罗。”
此时,阿胜夫人笑了。
“阿胜,有何可笑?”
“呵呵,大人似也欲要个金发碧眼的尤物。”
“混账!我只是想,把索德罗流放到江户为宜。”家康说完,脸竟红了,颇有些尴尬。
家康想,索德罗是只不可掉以轻心的老狐狸,明以神父自居,却尽知人之弱点,美女娈童,手段使尽。就连自己竟也因此想入非非:南蛮的美女到底是何模样?
家康一边自责,一边喝茶。那神父虽可恨,人又的的确确劣性难改。索德罗熟谙人情,也只有他能做出向淀夫人进献娈童这种事。淀夫人心中想必也有几分好奇。这样一个危险之人,怎可任其在上方胡作非为?不必担心淀夫人,但秀赖则大不同。想到这里,家康道:“正纯,此事或许不可一笑了之。”
“大人是说……”
“是谁将索德罗带到大坂城见淀夫人的?”
“这……”正纯神情紧张,道,“好像是明石扫部。”
“明石扫部亦是个虔诚的洋教徒啊。”
“是。”
“正成,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家康突然这么一问,正成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良久,方回道:“在下以为,对索德罗绝不可掉以轻心。”
“你会怎的处置他?”
“他希望去江户传教一事,还须慎重考虑。”
“那……应怎办?就此坐视不管吗?”
“不如趁此机会把他赶出日本。”
“以何样理由把他驱走?总不能说因他要向淀夫人进献娈童,便将他赶了去。”
“不如让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发。”
“那该怎么说?”
“可以说:一夫一妻乃是旧教戒律,然而却有不法之徒,破坏戒律,玷污教义。”
“好,就这么定了。”家康突然拍膝道。正成以为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了。然而,家康的想法却和他完全不同:“我让他去江户。然后让大纳言注意他在江户的一举一动。要是像正成所言,让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发,家康便会陷入宗派争斗的泥潭,也违反了自由信教的主张。”
成濑正成一脸愕然看着家康,感到甚是羞愧。
“建议不错,只是显得有些小器。”
“大人明示。”
“以违背教义为由,令传教士离开日本,看似合情合理,其实不过是幼稚的把戏。”
正成惶恐地挠了挠头,道:“在下惶恐。在下的确自作聪明。”
“正纯啊,你真正明白了?”
“是。这正如大人平常所说,以不变应万变。在下想,大人正是出于这些考虑。”
“哈哈!”家康笑看一眼正成,又看住正纯,“那就让正纯去吧,怎样?”
“大人……”
“正纯,我许索德罗去江户。因此,你得修书禀报江户大纳言关于索德罗诸事。但你会怎生跟他说?”
正纯和正成对视了一眼。若回答不当,恐下不了台。
“写信给土井利胜,索德罗是要向大纳言……”
“怎样进言?”
“进献碧眼美女。请准其创设施药院,观其业绩……”
“哦,你很得要领嘛。”
“是,是!”成濑正成颇紧张,“本多大人已领会了将军的意思。”
“他却犯了一个大错。”
“啊?”正纯疑惑不解。
“说得很好,但不当写给利胜。”
“请将军大人指教。”
“土井利胜必生误会。他还年轻,恐会认为索德罗很有些意思。”
“是啊。”
“然而,令尊却不会这般想。他已对女人全无兴趣。故,同样的话,他理解有别。他会认为,索德罗乃是个歹人,不可掉以轻心。同样的话,不同的人,不同年纪,不同境遇,会作出不同的理解,你说呢?”
本多正纯和成濑正成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不论何时,家康总能令人信服。
“正纯,你为何没想到写信给父亲,而要给土井利胜?”
又来了!正纯想。他绝非反感这种教导方式,只是反复追究同一事,让他受不了:真是个执著的老头子!
“哈哈,你自己也不知。那我告诉你,你的想法有重大失误。”
“失误?”
“是。你不会想到,此为思虑深浅之关键。”
“请大人指教!”
“听好,正成也要记在心中。此事其实并非说与正信听,也非说与利胜,而是要告诉秀忠。”
“是。”
“因此,首先要考虑的,便是通过何人之口将此事告诉秀忠,才能让他想出一个较好的解决之方。”
“是。”
“你终于明白了?利胜之言,秀忠恐会当成耳旁风。但若是老臣正信说出此事,他自会重视。”
“在下明白,在下感佩之至。”正纯似突然醒悟,低下头,两手伏地。
家康笑道:“撒谎!正纯!”
“啊?”
“你果真信服?”
“当然!在下的确应想到这些,备觉惶恐。”
“哼!你肯定在想,这个老头子,怎的絮絮叨叨个没完,只知说教!你装作明白了,心里可不这么想。怎样,让我猜中了?”
这时,旁边的阿胜夫人道:“大人猜中了。本多大人,就这样回答吧。这种时候,将军大人就喜把人往坏处说,这是他的爱好,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