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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秀吉是奉行信长公遗志的傀儡,”秀吉继续道,“统一天下不用说,筑大坂城、扩大交易、挖掘金银,都是信长公的想法,是织田信长的梦。我不过是忠实地实行这一切罢了。因此,若是丰臣秀吉死了,大家只会说,他是托信长公之福而捡到天下的幸运儿,如此而已。这可不行,这样一来,我丰臣秀吉一生还有何意义?鹤松是……为了使我这个父亲明白此道理而生的。他这么快就死去……亦是为了告知我生的意义。”
“对!如果你明白这一点,孩子也会很高兴。”
大政所依然红着眼回答他。宁宁也红了眼圈。可是秀吉为了表明自己的存在,便向外扩张,这条路却是危险而漫长。鹤松之死却成为他出兵朝鲜的引线,这何等悲苦啊!
“这么说,决定由秀次来继承丰臣氏啦?”大政所被秀吉的话引得泪下,可又为外孙秀次要继承关白之位而欣喜不已。
“对!我回京城后,就马上安排,把关白之位让给他。”
“这样好,再怎么说,他母亲和你也是亲姐弟。少主去世后,他的血缘与你最近。宁宁,你说是也不是?”大政所兴奋起来。
“是。”宁宁回答,她还不知该说什么。悍马已经脱缰了,不管她说什么,也已阻止不了。可如果听任他乱闯,又不合为妻之道。
秀吉被自己的想法感动了,挥舞着双手道:“让秀次成为关白,我去出征朝鲜。我现在还不老朽,仍可跃马阵前!然后,驰马进入大明国的都城,把天子叫来面前。经由我手,彻底收服大明国。如此一来,我便完全跳出了信长的阴影,谁也不能拿我和信长相比了。鹤松给了我这个决心,是为了鞭策我而来的,且为此而死。我为他建寺,这是神佛之旨。”
“大人!”宁宁受不了,打断他道,“为少主建寺是应该,可是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再考虑一些日子如何?”她不直接提远征,语气也尽量平稳。
“还要等一阵子?”秀吉没有悟出宁宁的意思,“你是说秀次器量不是吧。若是这样,我自有办法。让他做关白,由家康执权。伊达的事也好,奥州的事也罢,我尽量让他们二人一起处理。家康真是个有器量的人啊!”
宁宁微笑着摇手:“妾身所忧心的,不是此事。”
“不是?”
“是。妾身不愿大人去遥远的他国。”
“哈哈。”秀吉笑了,“不必担心,我会去大明国的都城,建一个比大坂大十倍的大城池,然后马上把你接去。”
“不,妾身不喜住在遥远的国家,因此,请大人不要……”
“不要去?”
“是。您已经上了年纪,请留在这里筹谋一切,任秀次为总大将就可。”
“嗯?秀次无法镇压朝鲜,让他为将,大明国的兵也不怕他。还是要丰臣秀吉举着马印,站到最前冲锋陷阵才是。”
“啊,妾身想起了朝鲜王的事!”北政所巧妙地抓住话头,“我担心朝鲜王和宗大人交涉的事。”
“担心什么?”
“宗家没有把您的话转达给朝鲜王。万一其谎称带路,待渡海以后,再图谋不轨……”
“哈哈。这些我很清楚,早有准备了。”
“大人!”
“为何这般认真?”
“奉大人之命去朝鲜的岛井宗室大人,马上就要回来了吧?”
“对。”
“希望大人在宗室回来之前,先按兵不动。”
“哦?”
“去陌生的他国远征,如在海上被袭,非同小可。大人当然不会如此大意,不过,等宗室回来,说说他的意见,再决定也不迟,因此,”北政所深思着说过的每一句话,作一个结论,“妾身希望大人不要那么急让出关白之位。因为秀次恐担不起这担子。到时您又不能不理……”
秀吉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已清楚北政所想说什么了——她要阻止他出兵朝鲜!这么想着,秀吉难过异常。宁宁不明他因鹤松之死有多悲哀,如明白,就不会这样说了。他是为了忘掉鹤松。
“怎么啦,关白?”大政所最先看到秀吉掉泪,“脸绷得紧紧的,想起什么了?”
“哈哈……”秀吉也很尴尬。他本不想在这种地方掉泪,可是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不论如何压抑,都无法止住。
北政所吃惊地屏住呼吸,自己定是碰到秀吉的痛处了,关白再怎么坚强,也应未从悲伤中解脱出来。她更觉心疼。秀吉想忘记鹤松之死,似不只是丰臣氏的命运,是全天下的命运都被他拿来做了赌注。
“哈哈。”秀吉怪笑道,“我明白宁宁的心思,甚是明白……你是说,不要为了想忘掉鹤松之死,而造成更大的不幸,是这样吧?”
“是。大人现在应好好休养。”
“我明白,明白……不要再说了。你和鹤松的想法不同。”
“少主?他怎么想?”
“当然这不是鹤松自己说出来的,是神佛借鹤松之死告诉我的。我听得尤为清楚,因此,我还有事做,有事做就不能死。”
北政所向前膝行两步,亲自拿过酒壶,“请大人见谅,妾身让大人伤心了。”
“你明白了?”
“妾身怎会不明?从十四岁嫁给大人,相濡以沫到今日……”
“嘿。这样就好,不要再说了。是我不好,在你们面前掉泪。”秀吉拿起宁宁倒满酒的杯子,又笑,“哈哈。老天也很喜欢作弄人啊!我已经为没有孩子死心了,却给我一个,等我想接过来时,又把他收回去了……可是,我不能输。老天若要捉弄我,我就要汲取这个教训,把所有的祸都转为福。来,宁宁也喝一杯,我为你斟酒。什么神佛!”
宁宁无奈地举起杯子。
北政所把秀吉送到了加贺夫人房里,自己坐在被褥上,好一阵子没动。她已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谁也无法阻止秀吉!
可是,家臣对此举并不赞成,一手培养起来的武将们,正为好不容易才结束战争松了一口气。浅野长政现还在奥州作战,不在他自己的领地纪州。侧近石田三成和增田长盛也认为,此刻乃是休生养息的时机。公卿和僧人虽然没强烈反对,却也希望天下太平,增加食禄。关白却要远征!
秀吉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亲自领兵出征,海内的不平不满之徒,必会趁他不在,撺掇秀次生出什么是非。丰臣氏原本一无所有,现在若再回归原状,也好……宁宁枯坐近两个时辰。她反复思虑着有无可以阻止关白的办法。如果当面对秀吉说,他定是不会采纳,除了对秀次刺杀或下毒,实无他法。
宁宁慌忙摇头,如果自己有儿子,或许会有勇气。即便如此做,世人也会原谅她,会说她是为了丰臣氏、为了爱子。
宁宁疲倦地把枕头放到膝上,抵住额头,想睡却睡不着,想清醒却更觉疲倦。仔细一听,秋风正孤寂地吹过屋檐。这风会变成寒风,把所有的树叶吹散到大街小巷……鹤松之死,就是丰臣氏之秋的预兆。
“我们在稻草堆上结合,共同开创了这一切……”宁宁喃喃说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巡城的梆子声,夹杂在风中……
第二十六章 关白受欺
博多商人岛井宗室从朝鲜回来,在向丰臣秀吉报告之前,于天正十九年九月初二来到堺港。
此时秀吉频频往返于聚乐第和大坂之间,谋划出兵之事。九鬼嘉隆已在伊势日夜监督造船,而长束大藏少辅正家也积极准备着金银钱币的铸造,他负责筹措军费。秀吉密令准备够四十八万人吃的军粮,因此向大坂的淀屋常安及堺港的巨贾们预购了今秋的米、麦、粟等。不用说,其目的便是征服大明,而不仅是朝鲜。由朝鲜王李盼为秀吉先导,一起进攻大明国。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正在此时,岛井宗室却一脸苦涩地回来了。他先让船停在堺港,去拜访纳屋蕉庵。如果进入大坂的港口,秀吉的近臣就会出迎,因此他借口晕船,先在堺港下船歇息。
乳守宫别苑的蕉庵,亲自迎出玄关。他把宗室带进室内后,除了木实,屏退所有人,马上便问:“如何,朝鲜王答应了吗?”
宗室摇摇头,“这真是个弥天大谎啊,纳屋先生。”
“弥天大谎?”
“在下吓了一跳。现在才第一次看到所谓狮子身上的虫——国人完全欺骗了关白。”
“国人……你是指宗义智?”
宗室喝了一口木实端来的茶:“好,好喝。不只是宗大人,还有他背后的智囊。”
“背后?”
“小西摄津。朝鲜现在还不认为关白的大军会去,这些完金是宗义智和小西大人在操纵。”
蕉庵低吟一声,仰头沉思。他并非没有想到过,对马守宗义智之妻乃小西行长之女,而宗家的收入,本来就是靠与朝鲜的秘密交易。也就是说,朝鲜乃是宗家最重要的顾客,因此,通过宗家去和朝鲜王交涉,可说是秀吉的疏忽。蕉庵道:“这么说,宗家只不过在敷衍?”
岛井宗室道:“这一点,堺港人也难辞其咎,因此我去见关白前,一定要先对纳屋先生说。堺港出身的小西大人看出我反对出征,就鼓励我,说关白的远征是梦,不会兑现。如果轻易渡海,就会变成大战,糟糕啊!”宗室晒黑的眉宇间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他点了一支烟。
“初时宗家派的使者是柚谷康广吧?”蕉庵拿烟敲着烟缸。
“他风评甚差,是个看似严肃,却傲慢无礼之人,听说他比主人宗义智更威风……因此,我袒护柚谷,对朝鲜王说,此次柚谷不是以宗家家臣身份前去,而是以日本使者身份去的……但对方十分诧异,说从无此事。”
“柚谷应是去令朝鲜王入贡的使者。”
“他似完全未提此事,只说关白已平定了日本,特意告知朝鲜一声。”
“哦?”
“后来宗义智自己要去釜山,好像关白催问他:朝鲜王为何还不来?”
“哦。”
“可宗义智仍未说要国王前来,只说关白想与朝鲜交好,因此请国王派使者来向关白道贺。”
“我明白了,”蕉庵拍膝道,“我完全懂了。去岁朝鲜派正使黄允吉、副使金诚一,以及懂两国语言的玄苏和尚一起来堺港,那时他们就说,只是来祝贺日本统一的。”
“是啊。玄苏和尚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回去了。那个时候,一定是请他把‘关白要向大明国出兵,请国王为先导’的信交给了朝鲜王才对。可是,这些都如石沉大海。原来是小西大人在捣鬼!而对方又再度派使者来,因此,关白认定朝鲜王自己不能来,不过已答应做先导了。而朝鲜那边也认为关白要讨好他们,因而会有更多的交易。可是,此次我顺道到博多港去,发现那里都已接到关白密令,正在征渡海船只。但把大军送到朝鲜,会如何呢?”
蕉庵不由得闭上眼睛,环抱双臂。不用说堺港人,就是大多数丰臣氏近臣也都反对征朝,因此小西行长判断秀吉不会远征。如果没有发生鹤松之死的意外,或许行长和宗义智的想法是对的。可是,鹤松之死使得事情大有转变。与日本国命运攸关的出兵,一开始就似意气用事,这真是莫大的嘲讽啊!而这个责任却落在与堺港人大有关系的小西行长身上……
“那么,如出兵征朝,朝鲜会怎么应对,岛井先生?”蕉庵闭着眼睛,沉重地问。
关白如果相信朝鲜会替自己带路,让先锋登陆,若此时对方突然攻击,该怎办?蕉庵担心这些。
岛井宗室猛摇其头,“朝鲜当然站在大明国一边,他们断不会把日本当成盟友。”
这比想象中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