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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便一个一个喊出名字来,传召到齐,点交给阿狗。他细看那八个人,肥瘦各殊,静躁不一;但都有一双骨碌碌不断转动,非常灵活的眼珠,心知皆为极能干的人,只是难以驾驶而已。
于是,他在宫庭中先点了名,然后自我介绍:“我姓李,没有官职。总督派我一桩差使,请各位帮忙。好比朋友一样,大家叫我小李好了!”
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大家有何反应?而反应各个不同,有的保持沉默,有的低头笑一笑,有的咬着指甲在用心思考,只有一个人高声叫道:“小李!”
这个反应在阿狗估计之中,心理上早有准备,答得便很快,“怎么样?”他问,“老朱,你有话说?”
老朱笑一笑答道:“没有!我不过叫一声,看你会不会答应。”
阿狗亦报以微笑,“我向来说话算话!”他说,“你试过了,现在知道了吧?”
“这还不算试,要看你的本事。”老刘脸色不同了,收拾嬉笑,显得很平静,很沉着地,“听说你要挑八个最调皮捣蛋的,看起来调皮捣蛋的花样,你都懂。”
“这倒不敢说。”阿狗停了一下,拿脚尖踢着石块,声音低了下来,“说实话,总督交下来的这个差使,决计办不通,只有想法子搪塞。我要挑调皮捣蛋的,就因为只有各位才想得出搪塞的法子。”
此言一出,无不感到意外,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只有老朱静静地看着他,眼色中示意,等待他说明,是个怎么样棘手的差使。
“我们要去抓一个人。这个人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是一个很难惹的人的手下。就算找到了这个人的住处,下手抓他也很难,怕他的靠山出来说话。你们想,这个差使难不难?”
这时有人开口了:“说了半天,到底是哪个?”
阿狗不立即答他的话,环视一周道:“有个人叫朱友仁,你们听说过这个名没有?”
谁也不开口,使得阿狗很失望。正想再有所言时,老刘说话了。
“小李,你说这个人的靠山是谁?”
“赵大人的总管,赵忠。”
听得这话,大家都紧张了。阿狗很仔细地逐一注视,只见中间有一个人双眼乱动,异乎寻常,另外有个人悄悄在拉他的衣服。
这两个人的名字,阿狗知道,在心里特意又念了念,加深印象,以免忘记。然后装出抑郁的神色说道:“能不能抓是一回事,知道不知道朱友仁住在哪里,又是一回事。至少先要把人家的住处打听出来,才能想法子搪塞。如今就请各位先去打听朱友仁,打听到了再说。”
众人散去,独独老朱被阿狗留下来,引至僻处,有两个人要打听。
当然,他不能冒昧开口,先得要有一番表示,“老朱,”他说,“跟你说实话,这桩差使绝不是办不成的;不然我怎么能在总督面前应承下来。不过,我要一个帮手,就是你老兄!”
“小李,你太捧我了!”老朱笑道,“我是早就知道你了。”
“那不就是老朋友吗?”阿狗拍着他的肩说:“老朱,这场功劳是我们两个人的。你干不干?”
“为什么不干?”
“要干就是此刻!我先请教你,姓陈跟姓尤的那两个,是怎么样的人?”
老朱一时瞠目不知所对。想了一会,想起他所指的是哪两个;可是,阿狗所说的“是怎么样的人?”他却无从回答。
“你是指哪一方面,譬如为人啊?还是本事啊?”
“那,我老实跟你说吧,那两个跟赵忠有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不过,很可能的。”老朱答说,“赵忠在我们这里收买了好些人做他的探子,总督还私下杀过三个人。”“为什么?”
“那三个人的胆子也太大了,敢溜到签押房去偷机密文书;让总督撞奇,派人抓住,亲自审问,才知道他们是替谁做奸细。只为碍着赵大人的面子,不好声张,悄悄儿拉出去砍了脑袋。”
“那就是了!这两个人一定是。”阿狗将此两人诡秘的神情,形容了给老朱听,接下来又说:“我猜他们两个会到赵忠那里去告密,赵忠就会关照朱友仁当心。这不就有机会找到朱友仁的住处了?”
“对!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阿狗想考验他的才干,特意反问一句:“你看呢?”
“无非两个办法,一个是把他们俩唤了来,当面揭穿,要他将功赎罪,到赵忠那里把朱友仁的住处打听出来;再一个是盯住他,见机行事。也许,朱友仁的住处,他们就知道,只是不肯说。”
“你说得不错!”阿狗对他更有信心了,“我想就请你去盯他们;这是一盏灯笼,能把我们要走的路子照出来,你可小心!”
“不会错!”
老朱急急走了,怕晚了一步,会失去他们踪影。幸好,一出营门就发现姓尤的,匆匆出了辕门;他很谨慎地跟在后面,不即不离地盯住,一直盯到一处大宅门,门上一张褪色梅红笺,上写“赵寓”二字,不用说,当然就是赵忠的寓所。
赵家斜对面是一家汤圆店,老朱便进去挑了一张朝外的桌子坐下;口中吃汤圆,眼只望着“赵寓”。久候不见动静,店家来催,只好再叫一碗汤圆吃,叫到第三碗,吃完多时,依然消息沉沉,老朱可沉不住气了。
原来姓陈的只是在门房中坐等。而且他已发现老朱在对街吃汤圆,两只眼亦瞪得汤圆般大,只望着赵家大门;心知行藏已经败露,越发不敢出门,死心塌地要等赵忠回来,一面告密,一面要求庇护。
※ ※ ※
赵忠这时是在赵文华的书房中——赵文华等胡宗宪走后,越想越不妥,立召赵忠要听听他的意见,看自己到底做错了一些什么?
“真是奇怪,连我自己都想不通。”他还残留着那种迷惘的神态,“象鬼摸头似地,自己竟没有主张了,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老爷听了胡总督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我听他的话,亲笔下了两张条子给他。”赵文华讲了胡宗宪的议论和那两张条子的内容,又问:“赵忠,你看我做错了事没有?”
赵忠在主人面前说话是无须顾忌的,又因为赵文华不一定听他的话,做好做坏,全凭主人自己抉择,他的责任甚轻,更可畅所欲言。此时率直答道:“老爷,照我看,老爷一件事错,一件事不错。老爷要先听哪一件?”
“不错的那一件。”
“不必再劳师动众去杀倭人,是不错的。当初老爷有这个意思,我就劝过,倭人已经就范了,杀他们胜之不武,皇上不见得就会当老爷有功劳。如果杀不光,逃出去捣乱,反变成自找麻烦了。老爷写那张条谕给胡总督,是件好事。”
“这一说,那么另一件事做错了?”
“是的!老爷倒想,有功不赏,反而要杀;以后哪个还敢替老爷卖命?”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赵文华搔着头皮,苦笑着说,“无奈当时他逼得好利害,我竟招架不住!”
赵忠忍住笑问:“那么,老爷,现在怎么补救呢?”
“要问你啊!”
“现在还不要紧。吴四藏得很严密,胡总督一时抓不到。”
赵忠想了一下答说:“老爷,这张条谕非收回不可!”
“能收回最好,可是怎么说呢?”
“就说弄错了!吴四原是派出去的密探。各营派个把密探这种小事,用不着先动公文备案;所以老爷弄错了,也是不足为奇的!”
“言之有理!”赵文华的思路忽然又畅通了,“你随便关照哪一营,来一角公文为吴四报奖,我就凭这通公文跟他说话。”
赵忠答应转身而去,就近找驻守嘉兴松江一带,来自山东的一个营,备办为吴四报奖的公文。这一下,耽搁的功夫就大了。
※ ※ ※
守在汤圆店的老朱,可为难了!等到日已过午,不见姓陈的出来;怕阿狗焦急,只好先回去作个报告,再作道理。听得老朱的报告,阿狗忧喜各半。喜的是毕竟有了线索;忧的是经此蹉跎,吴四可能已被移到了别处,查缉更为不易。但目前除了姓陈的以外,别无可以下手之处。就像失足落水一样,抓着一块木板,只有死塌心地从它上面找生路了。
于是,他先将老朱大大地夸奖了一番,接着便说:“这条线千万不能断,我们再翻回去,越快越好。”
“好!”老朱响亮地答应着,精神抖擞,劲头十足,这不仅因为阿狗的鼓励,而是本来心挂两头,一筹莫展,现在既已通知了阿狗,重新翻回去时,便只要对付姓陈的一个人,肩头轻松,做事便起劲了。
两匹快马,一路急驰,而阿狗心里的念头,却比马蹄还要快。如果姓陈的见着了赵忠告了密,就必然会出现两种情况:第一、姓陈的马上得赶回来,免得发觉他失踪,会露了马脚。第二、赵忠当然要作戒备,更要采取行动,譬如派人去通知朱友仁;甚至将朱友仁找来,当面交代。可是,现在照老朱所说,赵家门前,平静异常,这又怎么说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姓陈的根本没有见到赵忠,而这样的一件机密,又不便跟第二个人说,所以在那里坐等。照此判断,朱友仁还不知道这件事,而吴四亦仍旧住在朱家,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转念到此,大为兴奋,不过他的头脑仍很冷静,一出门就已想到的,不可打草惊蛇的警惕,此刻并未忘记。将到赵家时,两腿一夹马腹,赶到前面向后做个手势,示意老朱暂停。
老朱勒一勒缰,马由疾驰改为小跑,由小跑改为缓步,等两匹相并,阿狗说道:“我们不要进巷子。”
赵家住在学士桥边,下桥转弯,夹河两岸,称为“河下”。赵家是在东河下第二条巷子里。到了那里,相继下马,马其无人照管,只好暂系在柳荫之下。入巷之时,阿狗才将他的想法告诉了老朱,叮嘱行迹切须当心。
“我知道,我知道!”老朱很佩服阿狗想得深,心诚悦服地答应着。
去不多远,听得马蹄杂沓,回头一看,有四、五匹鞍辔鲜明的马,进了巷子。阿狗眼尖,看出其中就有赵忠,赶紧将老朱一拉,闪入一家裱画店,仰脸看着正在装潢的字画。等马蹄声过去,方又出门。
“赵忠回来了!”阿狗说道,“我料得不错吧?”
“料事如神!”
“不要恭维我了。现在我想到一件事,赵家有没有后门?”
“这——”老朱一愣,“我也不知道。”
“我想,姓陈的或许不知道我们在等他,仍旧会走前门。”
于是阿狗命老朱守在巷子西首,自己把住东面的口子,只要姓陈的出赵家大门,便逃不过他们俩的掌握。但如另有后门,而姓陈的又走后门溜走,便是一场空。人手不足,部署不周,唯有听天由命了。
东面是要道,赵家有人进出,几乎都从阿狗面前经过,大都神色安详,不似去办急事的样子。这使他略略放了些心,看样子赵忠还未派遣急足去通知朱友仁,移走吴四。
可是姓陈的却一直不露面,正等得不耐烦时,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赵家出来一个人,面貌很像姓陈的。再想看第二眼,已办不到,因为人已转脸向西而去,彼此只见过一面,印象淡薄,从背影上去看,是无法确定的。
现在只有寄望于老朱了,第一、不要漏掉;第二、不可鲁莽。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发觉那人已经转身,而且拔步飞奔,正面细看,果然是姓陈的!而如此仓皇而逃,不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