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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亲眼所见,剪得一根不剩。”
“何苦?”胡宗宪大摇其头,“不必如此的!”
“这,大人恐怕就不知道了!赵大人另外派了人在找王翠翘。”
“这我倒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是不甚相信的语气,阿狗立即答说:“这也是我亲眼所见。派去的人晚了一步,王翠翘的头发已经不保了!那人还跟我打了交道。”
“喔!这倒是麻烦。”
“已经做了尼姑,就不会有麻烦了。”阿狗接着说,“第二件事,吴四跟赵大人见过面。”
胡宗宪茫然问道:“吴四是谁?”
“就是陈东的部下。与徐海、叶麻一起在平湖赴宴,居然逃回桐乡的那个人。”
“喔,我想起来了。”胡宗宪很关切地问,“不是说他让你们抓起来了吗?”
“是的。可是又逃走了。还有件很糟的事,他知道徐海此刻在桐乡。”
“那,那是怎么知道的呢?”
“说来话长,反正这一点绝没有错。此刻,”阿狗很清楚地说,“吴四由赵大人的总管赵忠在照应,跟赵大人见过面了。”
“那可不妙!”胡宗宪问说,“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求大人明鉴,我不必说。不过,事情千真万确。”
“好!你等在这里,我马上去看赵大人。”
“是!”阿狗紧接着说:“我先请问大人两件事;第一,徐海由平湖‘脱逃’的内幕,赵大人知道不知道?”
“知道就好了!”胡宗宪顿足说道,“坏就坏在他不知道!”
这就不用时,徐海将利用遣倭的机会,故意造成由冈本掩护的情况,出海去招降汪直一事,赵文华亦不会知道。这件事是最高机密,除徐海本人以外,只有胡宗宪、罗龙文以及王翠翘和自己知道,可以始终瞒着赵文华。
想到这里,阿狗略为放心了些。但胡宗宪却不同,他显得非常不安;唤人进来,嘱咐好生陪伴客人,随即匆匆出了衙门,去看赵文华。
这一去,近午方回,脸色非常难看,一言不发地挥退了仆从,向阿狗说道:“你赶紧回去,设法让徐海躲一躲!”
见此光景,阿狗不知是惊,是愤,不过有一点,自己是很清楚的,此来就是为了祛疑。旧的疑团未尽消除,又带了一个新的令人百思不解的疑团回去,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因此,他冷峻地答说:“是怎么回事?请大人明示!不然,绝不遵命。”
话很不客气,而胡宗宪不以为忤,过浓的歉疚之感,溶没了他的不礼貌。想一想,叹口气说:“真是阴沟里翻船!我们的一切计划,都让那个吴四在人家面前揭奇了!”
所谓“人家”当然是指赵文华,阿狗很冷静地想了一会,摇摇头说:“我不信!”
这句话可有些教胡宗宪着恼了!“莫非我还骗你不成?”他用质问的语气说。
“也许是大人受了‘人家’的气了!”阿狗答说,“徐海要出海这件事,除非大人自己说奇,赵大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吴四并不知道。吴四告密,顶多是揭露了徐海的行踪,怎会知道他要出海?”
这一说,将胡宗宪说得愣住了,乱眨着眼,想不明白。阿狗却别有意会,便放缓了声音问道:“大人,徐海要出海这件事,确是吴四告诉赵大人的?”
“他只跟我说:”有人告诉我,徐海要偷渡。‘我猜想是吴四告的密。“
“那么,吴四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是在思索这一点!令人困惑之至。”
“我为大人去惑。”阿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罗师爷!”
胡宗宪大惊,急急追问:“你是说罗小华?”
“是!徐海、王翠翘不可能告诉吴四,如果不是我,那就一定是罗某人了。”
“我不相信!”
“我很相信。”阿狗针锋相对地接口,“而且,我还相信,吴四是罗某人放出来的。”
“那不会吧?”很明显的,胡宗宪对罗龙文的信心动摇了。阿狗丝毫没有诬陷罗龙文的意思,但兹事体大,不能不从严推求,所以率直地说:“请大人莫用将信将疑的语气。对罗某人的是否忠诚,一定要有个定论。”
这是阿狗太天真了!胡宗宪当然不会因为他这一问,便认定罗龙文萌有异心,即令能够认定,以他与罗龙文那样密切的关系,又怎肯遽尔作何肯定的答复?所以阿狗所要的“定论”,是决不可能有的。
在胡宗宪,听得阿狗所指出的种种不可解的迹象,而归结于罗龙文大有可疑,虽在理智的判断上,认为确有道理,而在感情的偏向上,却希望阿狗的看法错误。可是,他找不出阿狗错在什么地方。
他想到有个人可以衡量阿狗的看法错不错。“去请徐师爷!”他招手唤进听差来,这样吩咐。
徐师爷便是在胡宗宪幕府中,地位与罗龙文相等的徐文长。可是徐文长的脾气,与罗龙文大不相同,胡宗宪碰了个钉子。
“徐师爷说,他正在画画,没有功夫来!”听差答说:“徐师爷有话,请老爷过去谈。”
“好罢!”胡宗宪无奈,向阿狗问道:“你愿意不愿意跟徐文长谈一谈?”
“大人的吩咐,当然要遵命。不过,事机急迫,恐怕没有多少功夫了。”
“我知道,我知道!”胡宗宪答说,“不会多耽搁。”
说完,胡宗宪亲自领路,穿过好几道回廊,来到一座花木扶疏的别院。掀帘入内,只见短装的徐文长,头也不回,依旧站在一张大画桌前,挥洒水墨。
胡宗宪没有作任何招呼,悄悄上前,在徐文长身后,负手看他作画——画的是一只老鼠仰面朝天,四足上拱,抱着一个鸡蛋;另有一只老鼠,咬着抱蛋的老鼠的尾巴,使劲在往前拖。
画完最后一笔,徐文长署名,只是“田水月”三个字;到这时候,胡宗宪方始开口。
“文长,”他说,“我替你引见一个朋友。”
徐文长听而不闻,将头往后一仰,偏着脸细细看自己的画。好一会才转脸跟胡宗宪应答,却仍是不痛不痒,毫不相干的话。
“大人,你看如何?”他指着那两头老鼠问。
“很好,”胡宗宪说,“耗子能像这样子,我还没有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
“那,”胡宗宪愕然,“何以能画得这样子生动,煞有介事地?”
“无非想当然耳!”
“好!”胡宗宪很欣慰地说,“看来是找对人了!”
徐渭不答,斜睨着阿狗,阿狗却赶紧避开他的视线,要看胡宗宪的眼色行事。
同时他也在想,何以叫做“找对人了?”莫非因为徐渭没有见过老鼠偷蛋,而能画得如此生动,证明他有悬空揣摩的本事?果真如此,徐渭对罗龙文的评断,一定纯出乎己意,未见得能与事实相符。看起来胡宗宪的话恰好说反了,是找错人了。
但以胡宗宪眼色中暗示,应加尊礼,所以阿狗恭恭敬敬地一揖,叫一声:“徐先生!”又说,“我看过你的画。”
“喔,在哪里?”徐渭的声音亢直,听来很不客气。
“在六和塔四空和尚那里。”
“你也认识四空和尚?”徐渭声音柔和了些。
“见过两次面。”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他阿狗好了。”胡宗宪代答。
“总督大人有个叫阿狗的小朋友!”徐渭开始有了笑容,“这件事倒也有趣。”
“这个小朋友,本事大得很呢?所谓‘质美而未学’,文长,我真希望他能跟你读书。”
“我不收学生,倒想要个书僮。”徐渭紧接着说:“闲话丢开,请道正经。”
“文长,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唯望直言无隐。”胡宗宪提笔写了“小华”二字问道:“你看他对我,是不是始终不二?”
“何出此言?”
“有种种迹象,他要倒向‘天水’赵那里去了。”
“天水”赵,指赵文华,徐渭很快地答说:“既有迹象,夫复何疑!”
“只为我不信他是那种人,评公一断。”
“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何足为奇!”徐渭答说,“其志恐不在天水,而在子陵。”
“子陵”隐“严”字,意指严嵩父子,胡宗宪听他这一说,连连点头:“承教,承教!”接着,拱拱手便待告辞。
“慢点!”徐渭手拉着胡宗宪,眼看着阿狗,“不是说要跟我读书?”
胡宗宪不想一句戏言,徐渭竟当了真,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阿狗却是喜出望外,毫不考虑地双膝着地,响亮地喊一声:“老师!”接着,便四七八稳地磕了三个头。
徐渭端坐受礼,等阿狗磕完头,方始哑然失笑,“如此大事,”他向胡宗宪说,“看来倒像儿戏。”
“恭喜,恭喜!”胡宗宪有着欢喜赞叹的神情,“你们师徒的契合,实在令人感动。今天先拜师,改日再细谈如何授业解惑。”
于是阿狗又行礼辞别,随胡宗宪回到书斋,请示行止。
“你自然赶快回桐乡,照我的话做。此外,还要替我细查一查,罗小华到底是怎么回事?”胡宗宪又说:“事情告一段落,立刻赶回来!”
阿狗受命辞出,骑着总督衙门特选的好马,出嘉兴南门向西急驰。一面赶路、一面寻思,事不可解,最不可思议的疑问是,罗龙文一直在桐乡,只见他与胡宗宪书函往还,信使不绝;谁知竟与赵文华有了勾结,而且有背叛胡宗宪的迹象,人之相识,贵相知心;罗龙文与胡宗宪,如鱼得水,相知极深,不道却有这样的结果,真是人心难测。
但是,他觉得胡宗宪的相待之诚,应该是毫无可疑的了。
特别是徐文长独垂青眼,愿收归门下,这桩令人兴奋的遭遇,恰为深知胡宗宪对他看重的旁证。眼前可以自慰的事,怕就只有这一件了。
想过自己,想徐海。听过胡宗宪的话,很显然的,赵文华已经知道徐海的行踪,这是不是吴四告的密,虽不可知,但罗龙文脱不得干系,却是不卜可知的。既然如此,徐海的一举一动,必在监视之下,自己要步步留心才是。
监视徐海的是谁呢?嫌疑最重的,当然是素芳。不过她的任务,本是在保护王翠翘;现在被保护的人已遁入空门,素芳就没有再留在那里的必要。罗龙文应该另外派人,不知道所派的是谁?在此新旧交替之际,或者交代得不周到,有隙可乘。
想到这里,阿狗很兴奋,但也很沉着。打马进了桐乡城,声色不动地先去看罗龙文。
“安顿好了?”罗龙文一开口就这样问,所指的当然是王翠翘。
“不但安顿好了,只怕也是一劳永逸了。”
“似乎话中有话!”
“王翠翘的头发剪得光光,真的做尼姑了。”
“那也没有什么!”罗龙文说,“将来可以还俗。”
“这不知道是哪年的事!”阿狗故意问道:“罗师爷,你看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明山?”
“我看,没有瞒他的必要。”
“那好!”阿狗趁机告辞,“我去告诉他。”
走到后园,一进门便觉意外;因为第一个遇见的人,便是素芳。
“回来了?”她问,“吃过饭没有?”
“还没有。”
“我替你去备饭。”素芳又问一句与罗龙文同样的话:“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阿狗灵机一动,站定又编了一套话说:“临走的时候,我问她有什么话交代?她说:想起来有点舍不得素芳。又说,她一走,粉蝶会搬到前面,你当然也不会再住在后园了。不然,还可以请你多照应徐二爷。”
素芳先是双眼灼灼地听着,等他说完,眼皮一垂,头也低了下去,不知在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