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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又哭,哭得冈本不耐烦了,“你怎么像妇人一样无用!”他说,“你哭一阵就能救你们头儿了?”
“我在想法子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救他——”
“那不就行了!”冈本打断他的话说,“既然要我救,何不细细告诉我,怎么救法?光哭,有何用处?”
阿狗收拾涕泪,却还哽噎着,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
就在阿狗要开口的刹那,灵机一动,欲言又止,好在此时悲痛震动,大失常态,所以似此模样,不会露丝毫马脚。阿狗是在想,自己这副急泪,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冈本不仅同情,且颇有自告奋勇,拔刀相助之意。既然如此,不可辜负他的盛意;往深一步看,不教他出死力帮忙,反倒会搞成一个漏洞——阿狗原来的意思,只要他掩护,不须他救人;现在要他潜入平湖,真刀真枪干一场;做一个徐海的“救命恩人”,将来到达彼邦,冈本眉飞色舞地谈将起来,岂非再也有力不过的一个证人?
主意打定,话也就变了,未曾开口,先来一声长叹:“唉!冈本君,说起来实在很难。”
“你莫管,先说来看!”
“我在想,这件事人多惹眼,人少不够用。里面倒有一个我们的弟兄,已经说通了,可以接应;不过要越狱,要瞒过一路巡逻的官兵,要从城墙上吊人下来,总得有身手极好的三四个人才行。”
“嗯,嗯!”冈本点点头,“算我一个。你想怎么进城?怎么救人?怎么出城?送到哪里?细细跟我说一说。”
“先说送到哪里,”阿狗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知道的,如果能够救出来,在我们这里,绝没有人敢收留他。所以,我想送到你们船上,不知道你肯不肯?”
“你是说,把你们头儿带到我们那里?”
“是的,只有让他去投奔老船主。”
“老船主”是指汪直。冈本认为徐海也只有这条出路。点点头说道:“照这样说,动手的日期,要配合我们开船的日子,不能有参差。”
“这倒不一定,我想先把他救出来。隐藏几天还有地方。如果配合开船的日子,说不定胡总督疑心,何以这样巧合?下令搜查,不但人躲不过,也耽误了你们的归程。”
“不错,不错!”冈本很满意地说,“你的顾虑周到。”
“现在我再从头说。我想这两天动手正好,因为将近月底,晚上没有月光,有许多方便;而且,监狱里的禁子,每到初一换班,一个月劳累了,看守松懈了,也对我们有利。”
“好!你定个日子。”
“我想就在明天。”
“明天?”冈本问道,“什么时候出发?太早了不行。”
“当然是在下午。我们趁黄昏混进城,监狱后面就是小客栈,在那里守到三更动手,四更出城,后天一早你就仍旧可以回到桐乡了。”
“那可以!准定明天动手。”冈本郑重嘱咐,“这个日子不能改。因为我们要走了,大家有许多事要来问我,我不能无缘无故地走得不知去向。”
“我知道!一定不会改。”
于是两人密密商量好了一切细节。冈本要留阿狗喝酒,他不肯空耗功夫,还得找罗龙文将一切计划秘密传达给胡宗宪。
罗龙文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所不同的是,已由海盗的监视,为官军的保护。因此,阿狗要想如以往一般,随时可与罗龙文见面,就办不到了。
“我是罗师爷的好朋友,请你进去提一声,只说‘阿狗’,罗师爷就知道了。”
阿狗弯着腰,低声下平地说这几句话,内容与语气不合,在守卫的官兵看来,是件不可解的事,既然是罗师爷的朋友,一定大模大样地直说来意,何必如此卑躬屈节?足见冒名无疑。
假冒可恶!守卫的一名“百户”气往上冲,暴声喝道:“滚!”
“滚”字出口,两名小校就赶了上来,如果被斥的人不识趣,便待起手叉脖子,大大地给他一个教训。哪知阿狗是早就料到了的,一看情势不妙,早就将身子一缩,退到“八字墙”旁边,轻易地躲过了“眼前亏”。
“总爷!”他仍然是陪着笑说,“你不放心,先派弟兄看住我,一面去通报罗师爷,看我是假的不是?”
“谁知道你真假?看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好做,要做地骗子?做骗子也罢了,骗到我们哥们几个头上,你也未免太不懂‘规矩’了!”
规矩?阿狗在想,此地从无规矩,只有暴力。不知那军官所说的“规矩”是什么?
转念到此,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心里在想,索性大闹一阵,最好闹到胡宗宪那里;看他们目击总督温言相慰时,目瞪口呆的窘迫之状,才是大快人心的事。
可是,他立即发觉自己的想法错了。守卫官兵不识自己是何许人,正好隐藏身分,以后行事,可得许多便利。因而微微一笑,转身沿着墙脚走去,寻思另想别法与罗龙文见面。
法子很多,挑一个最妥当的,是走后门。罗龙文所住的洪东冈家有两个后门,一个有官兵守卫,一个没有——或许官兵根本就不知道。因为那道后门是在一条死巷子里面,进门是一座花园,当初屋主内眷所聚之处,为了婢女仆从从进出方便,才在这条没有闲人经过的死巷子中,特开一道后门。
阿狗由于徐海差遣他跟洪东冈联络,曾经进出过这道后门,知道叩门的方法,只要拉动门环,内中用丝绳连结着的铜铃一响,自有人来应门。他还记得,每次来开门的都是一个白发满头的老媪,而这一次不是,是个青丝披肩的妙龄女子。
“你找谁?”
阿狗看她乌溜溜的眼睛,含着敌意,不敢直道来意,试探地问一句:“你知道我是谁?”
“谁知道你是谁!”语气未终,门已砰然一声关上,隐约听得她还有一句话,“看那个猴儿相,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似地。”
就这当儿,阿狗无意间一起,顿觉眼前一亮,花园中树木掩映之际,闪过一条纤瘦的影子,好熟好熟的人,脾气一时想不起。
“你贼头贼脑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侍儿好凶!阿狗便有意气她,随口答说:“当然是打你的主意。”
“咄!你这个人——”
一语未毕,听得有人在喊:“素芳!”
这一出声,阿狗蓦地里想起,脱口便叫:“粉蝶!”
粉蝶怎会在这里?王翠翘呢?他的这些疑问,迫切需要求得解答,所以脚下不由自主地大步跨了进去。谁知那名唤素芳的侍儿,看上去娇小纤瘦,弱不经风似地,居然有一手很不弱的功夫;见他不问情由乱闯,便下手硬挡,上面起左臂一格,底下一脚横踹,阿狗竟摔了仰面朝天。亏得身子着地时,头往上仰,不然后脑杓硬碰青砖地,说不定就会昏了过去。
这一下惹得他无名火发,跳起来骂道:“你这个小臭婊子,看老子收拾你!”
一面骂,一面伸拳,眼风扫过,又瞥见粉蝶,即时醒悟,男不跟女斗,胜之不武,败了还惹人笑话,更划不来!何况有正事要办,可必跟她呕气?
这一念之转,阿狗算是捡了个便宜。原来素芳听他骂得恶毒,有意狠狠教训他一番;她脚下已站好了丁字步,只待他拳到,借力使力,将他往前一扯,背后重重一掌,打算让他跟地面亲个嘴。
如今见他收住拳,面露微笑,倒有些困惑了,虎皮脸问:“你笑什么?”
“我跟你后面的人笑。”
素芳回头一看,只见粉蝶款步而来,一双眼又惊又喜地只往前看——自然是看阿狗;这下她才明白,他们是熟人。
“李大爷,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问你呢!粉蝶,你怎么会在这儿?翠翘呢?”
“说来话长。”粉蝶转脸向素芳说:“他姓李,是自己人。”
“张姑娘,你的名字叫粉蝶?”
“对!我叫粉蝶。这个名字没有几个人知道。”
“这样说,是很熟的熟人了!”素芳向阿狗歉意地笑笑,“李大爷,不知者不罪。只为我奉命保护王姑娘跟张姑娘,不能不认真。你别生气。”
“不起,不起!只是佩服你,几时还要跟你讨教两手。”
“别客气了!请吧。”
于是,素芳关门,粉蝶领路,绕过一起假山,便是一座极精致的院落。阿狗问道:“你住在这里?”
“对!翠翘姐跟我一起住。”
“她人呢?”
“此刻到前面去了。我找人去通知她。”
所谓“前面”,自然是指罗龙文的住处。从这一点上看,可想而知,王翠翘与粉蝶是罗龙文派人接了来,安置在此处的。阿狗意会到此,不由得感到困惑,而且也有些不快;觉得罗龙文不跟自己商量,便擅作主张,未免目中无人。
“李大爷,”粉蝶笑道:“你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吧?”
“是的。”阿狗问说:“是罗师爷派人去接了你们来的?”
“不是!罗师爷只派人给我们送东西来,我跟翠翘姐商量,既然连胡总督都到了桐乡,我们还怕什么?收拾收拾随身衣服,就跟了他的人来了。”
“你们是这样来的!”阿狗失声说道,“这倒是我错怪他了。”
“你在怪罗师爷?罗师爷还在大怪我们呢!”
阿狗诧异:“为什么?”
“他说,这里不安静,我们不该随随便便就跑了来。又不准我们随便露面,把我们‘关’在这个地方,一步不准乱走,而且还派素芳保护,倒象有人要谋害我们似的。”
她的语其中有大惑不解的意思,而阿狗心里明白,是不让王翠翘随便露面,因为那一来可能会泄露了徐海的秘密。不过,他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何以需要保护?这话当然不必跟粉蝶去说,他只问:“这素芳是什么人?”
“很厉害吧?李大爷,你吃了她的亏了!”粉蝶忍俊不禁地笑着。
阿狗亦只有报以一笑。“这个丫头!”他说,“脾气太坏,将来会吃别人的亏。”
“不会!她爹是武官,自己又有本事,没有人敢欺侮她。”正谈到这里,只见王翠翘已翩翩而来。彼此分手还不多日子,但亦算经历了一番沧桑,所以不无劫后重逢的悲喜交集之感。只是有粉蝶在旁,不便深谈,泛泛地寒暄而已。直到粉蝶有事离去,王翠翘方才问道:“听说你跟他见过面了?人还好吧?”
这“他”当然是指徐海,阿狗答说:“还好!就是有一点心灰意懒的样子。”
“刚才罗师爷跟我说了,好像还要到别处去!”
“罗师爷怎么跟你说?”
“他说,还有极要紧的公事,要借重他,就这几天让我们见面。要我不要怕!”
“你怎么说呢?”
“我问他,我会怕什么?他就不肯再说下去了。只是一再地安慰我,说他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王翠翘问道:“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狗心想,罗龙文大概对王翠翘还不了解,只当她是寻常妇女,所以有此劝慰之词。不过,她平时虽有决断,遇事不会脾气妈妈的;但徐海此行,岂能说没有危险?这一层关系到底太重了!还是先探探她的口气再作答复的好。
于是他问:“倘或二爷出了危险,你怎么样?”
王翠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着地说:“兄弟,你不要瞒我,是不是阿海已经出了事?”
“如果二爷出了事,我怎么能这样子没事人似地跟你说话?”
“这倒也是!兄弟,你跟他真像亲弟兄一样。”
“对!就因为这一点,翠翘姐,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曾有一件事不为二爷打算。”
“你无须表白!我知道。”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