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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过一些闲话,张怀又提到那封信,阿狗放下酒杯答说:“张大哥,我请你来,就是要跟你谈这件事。这里只有我们俩,内人听不懂我们的话,我们可以吐一吐肺腑之言。”
“好!彼此至诚相见!”
说着,他伸出小指来。阿狗也伸出小指勾了勾,照习俗作了互信的承诺,随即道入正题。
“我在信上问小尤,陈东不会回来了,他知道不知道。其实陈东是要回来的,不过,宁愿他不回来,一来又是一场灾难。”
神情恬适的张怀,一听这话,大为紧张,“这是什么道理?”他问,“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这说来就话长了。你吃酒,听我细细告诉你。”
阿狗从江稻生之死谈起,一直讲到小尤对罗龙文的不满。不过中间略去了最紧要的一段,就是陈可已受密计,一到九州自能突出不意地制服陈东。
张怀衔杯倾听,惊异之情,溢于词色。听完沉思了好一会,方始开口发问。
“这些情形,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我们头儿说的。”阿狗答说,“如今,你们头大概也知道这回事了。”
“还有谁?叶老麻知道不知道?”
“这倒难说。张大哥,”阿狗考虑了一下,终于半想说而心存顾忌的一句话吐露了,“我们不必管他们!在乍浦,我们头儿跟你们头儿在一起;这里,我跟你在一起。”
这就尽在不言中!张怀悚然动容,接着站起身来,绕屋徘徊。这使得阿狗也有些紧张了,一连喝了好几口酒,壮自己的胆。
张怀紧闭着嘴又坐了下来,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说,我们是生死在一起
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
到此地步,阿狗不能不撒谎。“我们头儿告诉我,张某人是老洪手下最能干、最靠得住的人,老洪只要有一句、半句话,他就都会照老洪的意思去做。我们头儿又跟我说,张某人比你高明,你只要拿实情跟他说明,人家自会拿主意,你只听命照办就可以了。”阿狗紧接着说:“张大哥,现在我听你的了。”
“不,不!你们头儿恭维我了!我们商量着办。”张怀急忙又说,“不!我听你的。现在请问,你要我做什么?”
逼出这样一句话来,阿狗知道自己能够控制张怀了。事情有了把握,态度便不妨从容,答一声,“不敢!”然后举杯相敬,闲谈似地问道:“张大哥,你看罗师爷这个人怎么样?”
“我不大清楚。”张怀说道:“只听洪家下人说起,是很慷慨随和的一个人。现在听你的话,倒像是个极利害的角色。”“是的!他很利害,胸中大有丘壑。不过,也是个很值得交一交的人物。”
张怀本性谨厚,笑一笑答说:“跟他相交,身分不配,太高攀了。而且也没有机会。”
“怎么说没有机会?他的生死祸福都在你手里!”
这句话石奇天惊,使得张怀错愕不已!张着嘴却说不出来。
于是阿狗又替他斟满了酒,取一串烤羊肉送到他手里;论他藉饮啖定一定心,方始又说:“张大哥,我不是瞎说,罗师爷的祸福,就是我们两方面的祸福。这一两天之内,局势可能会有剧变;小尤包藏祸心,说不定会有什么不利于罗师爷的举动。到那时候,只有张大哥你能救罗师爷;只要罗师爷安全,我们两方面便都有好日子过了。”
张怀很仔细地听完,又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提出疑问:“你所说的剧变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
“听谁说?”
这样逼着问,便逼得阿狗只好撒谎了:“我是听你们头儿跟我们头儿在谈。声音很低,只听得这么一句话,这两天局面或许会有绝大变化;万一有变,罗师爷的性命危险。”
张怀奇怪了!既有这话,何以未听洪东冈提起。可是,洪东冈确曾亲口关照:要常跟李同在一起,有大事商量着办。因此,他毫不怀疑阿狗在说假话,只是这样在想:如此大事,为什么不在行前告知?将来非问一问洪东冈不可。
抛开这一节,他又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负责保护罗师爷,这一点我可以办得到,不过,我先要知道,小尤对罗师爷会有什么不利的举动,是暗中下毒,还是公然翻脸,白刃相向?还有,我对小尤应该持何态度?是暗中保护罗师爷,还是明着帮他,抵抗小尤?”
“张大哥,你问得好。这件事要做得秘密,而且始终不可作出与小尤作对的样子。”
“这,”张怀搔着头皮说,“这个差使倒不大好办了。”
“在别人不好办,以张大哥的才干,一定办得到。这样,现在请张大哥先找好一个极隐密、极妥当的地方;到了时候,我会通知张大哥,将罗师爷悄悄藏了起来。小尤问到,只装糊涂说不晓得。”
“这可以。”张怀毫不在意地答了一句。
阿狗有些困惑。刚才表示任务艰巨,有不能胜任之感,此刻却又是这样的不在乎。张怀前后态度,大不相同,令人不解。照阿狗的想法,张怀目前就等于洪家的主人,有地利、人和之便,如果为了保护罗龙文而与小尤公然抗拒,事情倒并不难了,反而是预先找一处隐秘之地,临时又要能够迅速地秘密地将罗龙文移向安全地带,是一桩非常艰难的工作。
这个疑团非打奇不可,“张大哥!”他恳切而率直地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你请放心。”张怀很从容地答说,“事情本来不容易,机缘凑巧,就毫不费力了!”他放低了声音:“洪家的房子,原主是桐乡的首富;有一处藏珍宝的地道,极其隐秘,小尤绝不会知道。那地道建筑得很巧妙,有几处曲曲折折的通风口,里面冬暖夏凉,十分干燥。我在那里备足干粮清水,到时候把罗师爷往里面一送,住个十天半个月都不要紧。”
“那真是机缘凑巧,合该罗师爷命有救,太好了,太好了!”
阿狗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急急又问:“可是,出入口呢?”
“出入口只有一个,安全得很。”
“何以见得?”阿狗问道,“这个出入口在哪里?”
“我在洪家有间卧房,出入口就在我床底下。”
“原来有张大哥亲自把守,那就万无一失了。”
“就怕通知得晚了,来不及行动。”张怀问道:“那个变化会在什么时候发生?请你告诉我,我好早作准备。”
“此刻还不知道,反正总在一两天以内。我会尽早通知你就是。”
“放个信号就是了。譬如放支响箭什么的。”
阿狗想了一下答说:“我到洪家后面围墙外去放爆竹。”
“好!我一听爆竹响就动手。”
“就这样说定!事不宜迟,今天不留张大哥了。我写封信,请张大哥带回去,悄悄递给罗师爷。”
说着,阿狗命照子取来一幅笔砚,即席写信。照子不懂汉语,却识汉文;阿狗为了在张怀面前,表示关防严密,特地借故将她遣走,方始动笔。
写完信让张怀带走,约定第二天上午再联络。阿狗接着便去访冈本,隐隐约约地表示,局势恐有不测的变化。但他可以保证,必能维护倭人的安全;只要倭人能集合在一处,并且听从命令的话。
“感谢之至!”冈本问道,“什么时候集合?”
“从明天开始。”
正谈到此处,阿狗的一名随从,悄悄走到他身边,用低得仅仅能分辨的声音,说了两个字:“有信。”
这是指徐海有信送回来。阿狗事先关照过,只要是徐海的信,不论何时何地,必须立刻通知。万事莫如此信的急要,当时便再切实叮嘱了冈本一番,随即告辞回门,跨马疾驰而归。
进门便看到送信的专差,是徐海的一个贴身小厮,名唤喜儿。他跟阿狗是调皮惯的,但此时收起嬉笑,一本正经地垂手待命。
“有信?”阿狗问说。
“还有话。”
“噢!”阿狗招招手,“跟我来!”
一直到了阿狗的住处,喜儿方将徐海的信交了出来。拆开一看,寥寥数语,说是诸事顺利,详情由喜儿面述。这当然是谨慎之意,怕信中叙得太多,万一失落信件,便有泄密之虞。于是阿狗想了想问道:“倭人走了?”
“风向不好,要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上午才能开船。”
“上船是不是很顺利?”
“还好。”喜儿答说:“有些倭人喝醉了酒、发酒疯,打架,拉开了就好了。”
“你倒说我听听,到了乍浦以后,是怎么个情形?”
一到平湖,县官派人在城外迎接。当时由平湖到乍浦,沿路摆队伍,由我家徐大爷发令。我们的队伍在最前面,下来是——“
下来是洪东冈、叶麻、黄侃、吴四、王亚六——本是吴四在最后;他怕平湖官军出城突击,首当铺冲,因而设词要求调防。徐海征得王亚六的同意,彼此对调。
部署即毕,平湖的县官黄令文,亲自带领夫役,牵羊担酒,到各队去慰劳;态度亲切,礼节周到,叶麻大为高兴——这些人中,唯独叶麻难制;他既驯服,自然“诸事顺利”了。
“黄县官每天都要来,跟几家头儿已经混熟了。”喜儿说道:“今天上午跟我们去看。”
一听这话,阿狗有些紧张,“看完以后呢?”他问,“可是县官请吃饭?”
“这倒不知道了。”
“大爷没有告诉你?”
“没有。”
“这就奇怪了!”阿狗自语似地说了一句,挥挥手示意喜儿退出,他要静静地思考这件事。
“喔!”走到门口的喜儿,突然回身说道,“有句话我忘了告诉阿狗大爷;我家大爷说,明天看浮铺,后天就拔队回来,叫我不用回去了。”
阿狗完全明白了!徐海是在暗示,行事就在明天晚上。疑团既奇,顿感轻松,笑着骂道:“你这个狗头!这么要紧的一句话忘了说,差点误我的事。”
喜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转身退出;到了门外,却又为阿狗喊住,还有话问。
“头儿可曾关照,倘或还有信要送,派谁?”
“没有说。”喜儿答道,“照我猜想,不是王三和,就是老曾。”
王三和与老曾,亦是经常不离徐海左右的随从。阿狗认为喜儿的推测很合理,便点点头说:“你今天好好去歇一晚,明天下午到我这里来,我有要紧差事交代你。”
喜儿答应着去了。阿狗一个人再将徐海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又将喜儿的话从头细想到底,凝神聚虑,通盘参详,决定了这最紧要的一昼夜的每一个步骤。
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请张义胜、罗四虎来喝酒。喝酒是假,议事是真;所以特地关照去请客的小厮,务必请二头领、三头领赏光。
不到半个时辰,张、罗二人,联翩而至。依然是像款待张怀那样,由照子炙肉烤鱼,照料小酌。吃到半饱,兴致、精神都好的时候,阿狗用倭语吩咐丫头都支使开去,再仔细看一看有无不相干的人,在内逗留,在外窥看?
罗四虎亦通倭语,见他如此戒备,便知要谈的事,非同小可,怕张义胜量浅酒醉,误了正经,便即说道:“张二哥,回头再喝!”
“为什么?”
“等下你就知道了。”
张义胜听他的话,停杯不饮;直到照子来回报,一切妥善,阿狗方始以筷蘸酒,在桌面上画着,低语辅以笔谈,将第二天会出现的剧变,告诉了张义胜和罗四虎。
张、罗二人听得目瞪口呆,也明白了徐海何以要阿狗“抓总”的缘故。的确,机密只有他知道,便只有他才懂得如何应付。
“老李,”张义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