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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自己无所谓——”
“可是,”胡元规抢着说,“也对不起为山九仞而流血流汗流眼泪的那些人。”
这句话像枝箭样,穿入胡宗宪的心坎,顿时变得痛苦而软弱,叹口气说:“忍、忍、忍!”
“宝贝呢?”赵忠一进门就问。
“请少安毋躁。宝贝由一位专使送来,此刻还在路上。”罗龙文说道,“我们最好都把烦心的事先了结了它,回头尽是赏心乐事,喝酒就痛快了!”
“对!”赵忠说道:“昨天我们谈的那几件事,我都跟上头提过了。先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举荐你的信,已经发出了。”
“是写给严公子?”
“当然。”
“那,”罗龙文笑道,“我倒反有些踌躇了。”
“为什么?”
“怕才不具胜,将来对不起举主。”
“那是你过虑。小华,不是恭维你,论心思之灵、之深,只有你跟严公子才是一对,将来必有如鱼得水之乐。”
“果然如此!我一定助赵大人入阁拜相。”
“上头也就是存着这么一个希望,所以,”赵忠加重了语气说,“信写得很切实。”
“多谢,多谢!”罗龙文问:“第二件?”
“第二件,”赵忠停了一下,突然问道:“你跟胡宗宪到底怎么样?不至于连要紧话都说不上吧?”
“那也不至于。说实话,胡总督还是很看重我的,只是——”罗龙文看一看胡元规没有再说下去。
这番做作,胡元规自然了解他的用意:“我先失陪!”说着,他起身离去。
这一下,赵忠的意会更深了,“你是因为有胡朝奉在这里,不便说?”他问,“听说他们是本家?”
“是的,他是胡总督的侄孙,五服之内的。”
“这样近的亲族,说话倒不能不防他!”赵忠放低了声音问,“你刚才要说的是什么?”
“胡总督还是很看重我,希望我仍旧帮他;不过,我有点胆子小,对他存着戒心。”
“什么戒心?”
“是——”罗龙文突然缩口,随即摇摇手,“回头再谈!”
说完,向外呶呶嘴,意思是隔墙有耳,怕胡元规未曾走远,在偷听。
赵忠迫不及待地要听他的话,因而亲自起身去检查,拉开门帘向外看清楚了,回身摇摇手,表示什么人也没有。等他回到原处,罗龙文将头凑了过去,用手遮住一半嘴,低声说道:“我在桐乡听到一种说法,胡总督跟徐海是有勾结的。”
一面说,一面注意对方的表情,赵忠不知是计,惊喜交集地问:“你也听说了!”
就这一句话,便将真情诈了出来,罗龙文顺口答道:“是的,我也听说了。”
“你听人是怎么说的?”
“就那么一句话,语焉不详,所以我亦不敢深信,但亦不可不防。倘或真有其事,我们做幕府的,不是白白葬送在里面?”
“对!上头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对徐海不肯放松。其实,徐海如果没有什么顾忌,他亦不必逃;到案以后一切说清楚,又为什么饶不过他?”
这可能是赵忠个人的看法,或可能是故意这样说法,希望能假他之口,把这话散布出去,骗徐海出面。罗龙文当然不会上当,撇开这一段,反问他说:“老赵,你问我,是不是在胡总督面前说得上要紧话?我已经告诉你了,如今该你说了!”
“上头的意思,如果你跟胡总督不是太疏远,想托你跟他去谈。只要他肯合作,早日班师,未尝不可。”
“这是我的建议,当然义不容辞,更要效命奔走。何况又是赵大人之命!怎么回事,请说吧!”
“上头的意思,弟兄们出生入死,辛苦一场,地方总该意思意思。”
“那是份所应当。”罗龙文问说:“不过,不知道是随缘乐助呢,还是酌定一个数目,送交军门,请赵大人犒赏弟兄?”
这一问是试探赵文华的本意,在讨“盘口”以外,可有个能打个什么折扣的底子。如果赵忠答说,犒劳出于老百姓敬重的意思,不好争多论少。那就是表示赵文华确是为弟兄;倘说酌定数目,一起送交军门,统一分配,这就象吃空额一样,存心不良,大有玄虚。前者客气对客气,倒不好少出,后者可就要好好地还个价了。
赵忠不知他话中在掂份量,率真答道:“还是酌定一个数的好。上头的意思,每个弟兄总要弄个五两银子。”
一听这话,罗龙文吓一跳。此番赵文华南来督师,征调到苏浙一带助剿倭寇的各地士兵,号称二十万之众;每人五两,就是一百万银子。这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话虽如此,他表面上却是声色不动,接着赵忠的话问:“弟兄每人五两,官长呢?”
“这是通扯计算,官长就不必另外奇费了!”
罗龙文心想,照此一说,还要见他一个情才是。当下又问:“赵大人那里,总该另有一番道理吧?”
“他自己,说实话,这时候不好再要了。不过,班师回京,大大小小的官儿都要应酬到,起码要送点土仪,这就不能不让地方受累了。”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单子来,长长地一大片,罗列浙江的名产,从杭州的绸缎到天目山所出的珍贵药材,无所不有。数目少则论千,多则上万。罗龙文略略估计一下,非亦二三十万银子莫办。
“数目是开得宽了一点。”赵忠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再商量吧!”
商量就是核减。但数量太巨,减不胜减。罗龙文想了一下说:“浙江的名物,罗列无遗;东西两浙、上山下海,要照单搜罗齐全,恐怕得要半年功夫,那又为之奈何?”
赵忠一愣,然后慢吞吞地说:“这倒没有想到。”
罗龙文也不再多说,将单子折了起来,很慎重地收好。“我去跟胡总督谈。”他说,“尽我的力量。”
赵忠不便说什么,既不能拜托,亦不宜太认真,只问:“什么时候听回音?”
“明天。”
“明天?”
“明天是把我跟胡总督谈话的经过,据实奉告。至于到底能凑多少?胡总督要细细筹划一下,才能有确实答复。”罗龙文紧接着说:“当然,他决不敢耽搁的。”
“对!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天的供应;就地方来说,班师当然越快越好。”
言外之意,相当明显,如果胡宗宪不能接受要求,赵文华就不会班师。旷日持久,徒耗供应,倒还不如允许为妙。“赵总管!”胡元规露了面,“有位稀客,是不是马上请过来?”
“谁?”
“莲花庵的当家师太。”
竟是妙善!赵忠大出意外。还未开口,只见门帘掀处,妙善春风满面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个老佛婆,手里沉甸甸地提着个包裹。
“送砚的专使到了!”罗龙文笑着说。
“怎么?”赵忠有些困惑,“你所说的那方名砚怎么会到了她手里?”
“无非故弄狡猾,博一时之粲而已!”
于是,罗龙文去解开了包裹,赵忠把玩着那方曾由文天祥收藏的岳飞手泽,欢喜赞叹,久久不绝,爱慕之意,溢于词表,但罗龙文始终没有表示。
赵忠所希望于他的表示,自是慨然相赠。既未开口,不能不问。当然,一时还不便老着脸皮说实话,唯有先问此砚的主人。
“实不相瞒,这是胡总督的珍藏,亦是准备送严公子的礼物。”
怪不得胡元规说,这方砚台,据他所知,已归京中名公巨卿。赵忠当然不敢与严世蕃争。万分怏怏地说:“他倒居然肯借出让我经一经眼。”
“胡总督不知道这件事。我是跟他的书童商量,私下借出来看的。”
“唉!收起来吧!”赵忠口气说,“看了伤心。”
“阿弥陀佛!”妙善接口:“贪嗔爱痴,看不破就是苦恼。”
“真是!”罗龙文说,“我倒懊悔多此一举。”
“不,不!”赵忠急忙声明:“说起来,还是我的眼福,虽然只看片刻,我还是感激盛情。”
“老赵,容我缓缓图之。”
听得罗龙文这话,赵忠生出无穷希望,他知道罗龙文说话,一向说一句算一句,只不知道他如何去图谋而已。“他以犒赏弟兄为名,要一百万;土产当然可以折价,但算起来至少要二十万。”罗龙文说:“能有一百二十万银子,马上就可以让他班师。”
“一百二十万!哪里去弄这一百二十万银子来?”胡宗宪恨恨地说,“他们搜括得亦太利害了!”
“是啊!我亦不服气。”
“然则计将安出?”胡宗宪想了一下说,“至多只能许他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也不少了!我看可以这样做,用软逼的办法。”
“何谓软逼?逼不走又如何?”
“一定逼得走。不过要做得巧妙!”
“小华,”胡宗宪不耐地催促,“你快说你的办法吧!”
胸有成竹的罗龙文,不慌不忙地取出一起文稿,请胡宗宪细看。这是一道奏疏的草稿,铺陈计擒陈东的经过,而强调日本的萨摩藩主肯交出陈东,是对“天朝”的“雄兵”有所畏惧,愿意输诚和好的明证。至于汪直,据陈东供述,亲见亲闻,势穷力蹙,已如釜底游魂。总之,朝廷发大兵器倭,几于已竟全功。这都是赵文华仰仗“鸿庥”,指挥得宜,将士效命的成就。
看到这里,胡宗宪微感不满,不由得问道:“也未免太长他人的志气了吧?”
这意思是归功于赵文华,未免溢美,相形之下,岂非见绌?罗龙文已料到他有此表示,率直答道:“不如此,怎能让朝廷下诏班师?”
此言一出,胡宗宪恍然大悟,原来这道奏疏,看似奏凯叙功,其实是明明白白说一句:“赵文华的大功已经告成,可以班师了。”再深一层看,是一道逐客令,不过措词谦诚,被逐者不会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客人,而乐于早早离去。
意会到此,改容相谢,“小华,”他的声音乐得非常柔和,“好文章原非入眼就能领略其中的妙处的。”
“夸奖、夸奖!”罗龙文说,“请看完了再作计议。”
未看完的只有一段,便是为招抚汪直作伏笔。说汪直眼前虽一无作为,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偃”,若无彻底控制的把握,终成朝廷的隐忧,地方的潜患。但解决汪直,只应随时防范、相机智取,无劳重兵留驻。这样说法,既为将来报功留下余地;亦不悖眼前倭患已平,大兵可以撤走的说法。胡宗宪完全同意,涂注了几个字,立即交了下去,关照即刻缮发;另外“录副”送交赵文华。
“这一下,天水不能不走了!直等朝廷降旨,催促班师,岂非自讨没趣。不过,”胡宗宪蹙眉问道:“他所索太奢,又如之何?”
“这就要用软逼的办法了。第一、大小官儿,轮番饯行;第二、百姓送‘万民伞’;第三、发动父老准备‘攀辕’。做足了大军班师在即的模样,天水莫非真的老老脸皮,赖着不走,变成自讨没趣?”
“这个法子好!不过,未餍所欲,他能饶得了我?”
“不会!”罗龙文说,“要教他不但不怪总督,而且同情。这个法子很好想,一言而蔽之:”假作恶人!“
最后这四个字,意味深长;胡宗宪凝神静思了好一会,点点头:“我懂了!”
“是!”罗龙文说,“我最后还有一句话:赵忠非笼络不可。”
“我也想到了。不过不知道怎么笼络,才能让他死心塌地帮我们的忙!”
“‘船到桥头自会直’!罗龙文的神色之间,很含蓄,也很诡秘,”到时候必有善策。“
“好吧!小华,”胡宗宪慨然付托,“只要于地方有益,随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