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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忠点点头,“我懂了!”他说,“大概胡总督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不必去多问。我只跟你商量一件事,上头对班师的意思也活动了,不过太便宜胡总督,觉得有点划不来!”
罗龙文早就想过,没有大大的一串银锭烧送,不能退鬼。这在胡宗宪当然也是准备要奇费的,不过,一草一木都取之于地方,能省一文,地方便多受一分福。这样想着,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是最聪明的说法。
最聪明的说法是,先附和着,探明“盘口”,再在暗中设法。“当然便宜了胡总督!”他说,“一班了师,他肩膀上就轻松得多了!”
“是啊!他应该知道。”赵忠问道,“你看,该怎么跟他说?”
“说法很多,先要看赵大人的意思如何?”
这便是罗龙文在探问盘口。赵忠当然也知道他的所谓“意思”,是指班师的条件而言。这一点他不便贸然有所主张;不过,可以先下个伏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的那位头儿,看起来威风赫赫,既富且贵,好象要什么有什么;其实他的苦楚,是局外人想都想不到的。”赵忠停了一下说,“只谈上一次回京,不知道多少官儿存着极大的指望。不说别的,只说相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个个都要应酬到,光是这笔花费就不得了!”
“是!我明白。”罗龙文趁机说道,“我看这件事不必客气,该要多少应酬,不妨跟胡总督直说。他自己也经过这样的情形,想来总了解其中的甘苦。”
以罗龙文的立场,只能顺着他的语气敷衍,同时很殷勤地劝酒。胡元规很讲究饮食,待客的肴馔,更加精美;喝的又是窖藏十年以上的陈年花雕,赵忠开怀畅饮,逸兴遄飞,说话渐渐地不甚思考了。
“小华兄,都说你的脑筋好,惯会‘死棋肚里出仙着’,我此刻倒要请教你。汪直是海盗的首领,他那‘老船主’的绰号,连皇上都知道;这样一个罪魁祸首漏网了,而硬说他穷途末路,生死不明!你想,皇上会相信吗?”
这一问绝非醉话,罗龙文心想,此一说法原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交代门面,不可深究。否则,如此刻赵忠的质问,真如走江湖一知半解的医卜星相所畏惮的那两句话“若要盘驳,性命交脱!”竟无词以答。
“哈,哈,也有拿你罗师爷难倒的时候!”赵忠得意地引杯快饮,“我到想出一个法子,教了你吧!你跟胡总督去说,那套鬼话,让他叫人写在陈东的口供里,不就容易叫人相信了吗?”
“啊,啊!”罗龙文心悦诚服地举杯相敬:“自愧不如!谨受教。”
赵忠越发得意,也就越发有兴致谈类似的这些难题,“不过,话虽如此,汪直到底不是好相与的。”他用关切的语气说,“此刻是照我的这一计,足足可以搪塞过去了;万一汪直卷土重来,那时胡总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会的。”
“何以呢?”
听他这一问,罗龙文才发觉自己出口太快,失于轻率。一时懊悔不迭,便无法很快地找理由来解释了。
“小华兄,”有了酒意的赵忠,目光反而更加锐利,紧盯着他说,“彼此心腹相共,莫非还有不便出口的话?”
罗龙文悚然心惊,自己花了多少心血,才能取得他的信任;若一起疑就会细细去想,难免有奇绽发现,那一来岂非前功尽弃?
有此深重的惊惕,更是口不择言,“陈可有消息带回来,”
他说,“汪直可能会投诚。”
“噢,有这话!”赵忠更加注意,“怎么没有听见说起?”
“事情没有筹划好,说了徒乱人意。”
“那,是怎么在筹划呢?”
“首先要找一个人——”罗龙文突然住口,恨自己恨得要死!这才是真正的失言,他紧闭着嘴,准备应付很锐利的询问。
果然,赵忠毫不簇松地问:“找谁?”
“找一个逃得无影无踪的人,明山,就是徐海。”
“徐海?为甚要找他?”
“据说汪直有话:非徐海去,不能谈投诚。”
“由此可见徐海是汪直的死党!”赵忠问道:“徐海逃走了,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阿狗,怎么又到嘉兴来了,而且还替胡总督出了大力?”
这一问,抓住了漏洞,犀利无比;但却难不倒罗龙文。因为刚才语言支吾,是一时心神不属;只要他心里有防备,思虑能集中,那份随机应变的本事,是无人可及的。
“老赵,不瞒你说,”他从容答道,“如今希望就寄托在这个小伙子身上;只有从他身上,可以追出徐海的下落。老赵,你喝杯酒,听我谈这件事,也算一本传奇。”
罗龙文长期大论从奉赵文华密令,派兵围捕徐海与阿狗谈起。他坦率地承认,自己犯了两大错误:第一是顾念香火之情,不即下手;第二是过于信任素芳。当然,如果没有那个意想不到的地道,这两点亦就不算错了。
着意形容了素芳舍生掩护徐海与阿狗以后,他说:“匹夫匹妇之义,自然可感;但我不能以私废公,当时找到地道入口,派人下去搜查。哪知道这两个家伙鬼计多端,弄了些铁钉碎磁器,洒得一路都是,士兵很吃了些苦头。等清理干净,搜到出口,已经鸿飞冥冥了。”
“出口在什么地方?”
“出口很巧妙,是一口枯井。”这一点,罗龙文来勘察过,照实解释,“出口不在井底,在半中腰;所以即使井枯了,泥土草叶,埋积日久亦不会阻塞通路。”
“那么,阿狗又怎么出现的呢?”
“当时我看情形,估量他们也还逃不远;派兵分道追缉,结果只提回来阿狗。问他徐海的下落,他说一逃出来,彼此就分手了,不知道他逃在哪里?老赵,”罗龙文喝口酒润喉问说:“你道阿狗真的不知道徐海的下落?”
“我想他知道,不过不肯说而已!”
“着啊!”罗龙文猛拍自己的膝盖,“我当时心里在想,照这个小伙子平常的行为,说得好,是有血性;说得不好,是脾气很犟。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句话,唯独对他没用。不过,到底是二十岁不到的孩子,能干虽能干,胸中的城府到底不深。为此,我就不再逼他了,反而把他保荐给胡总督,重重用他。老赵,我这一计瞒不过你,是不是?”
“当然!只好棋孩子!不过,等他感动,自己说出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我想不会太久。徐海也是重情义的人,说不定会悄悄来看他。”说到这里,罗龙文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用阿狗做饵来钓徐海,是我替胡总督所划的最后一策。此刻我在想,汪直若能归顺,一样也是赵大人的大功。这件事上,彼此的利害相同,所以为胡总督画策也就是向赵大人献计。事情到此地步,我倒要建议,请赵大人有句明明白白的话,赦免了徐海,叫他戴罪图功;或许阿狗会很快地将徐海找了回来。”
赵忠点点头,口虽不言,脸上却是愿意帮忙的表情。这就可以猜想得到,他的踌躇,是怕赵文华不会允许。然则赵文华到底为什么跟徐海这样子过不去呢?
他还没有问出口来,赵忠已为他作了初步解答:“上头对徐海的猜疑很深,这件事恐怕不能成功。”
“喔!”罗龙文觉得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何以有很深的猜疑?猜的什么?疑的什么?”
“这,”赵忠使劲摇头,“我就不便说了!”
这句话又惹起了罗龙文很深的猜疑。不过,他也知道,再要紧盯着问,会使得赵忠的戒心加重,只有缓缓以图。于是他做了个事不干己的表情,很轻松地说:“你不便说,我亦不必问。谈谈别的。”
谈古画、谈风月;罗龙文的腹笥既宽,词令又妙,赵忠不知不觉又多喝了酒;七分醉意中还有三分清醒,想起这天早晨在主人面前的窘态,随即推杯而起,大声说道:“再不能喝了!”到这时候,一直在外室守候的胡元规方始进来,挽留着说:“赵总管难得光临,务请尽欢!”
“岂止尽欢,已经过份了!”赵忠有些恋恋地,“说实话,在你这里喝酒看砚台,乐趣无穷,只可惜美中不足——”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少两个粉头。”罗龙文说,“老赵,你明天来不来?如果来,包你比今天还有趣,我今天打听到,嘉兴有样宝贝,纵不能让它姓赵,无论如何要借了它来让你赏鉴一番。”
“喔,”赵忠问道:“什么宝贝?真是宝贝,我一定来!”
“宝贝有各式各样的宝贝,因人而定。精金美玉,价值连城,不在你老赵眼睛之中。我说的这样宝贝,自然是一方名砚,名气太大了!”
听此一说,触动赵忠的癖性,重又坐下,急急说道:“来,来!小华兄,快告诉我,是怎么一方名砚?”
“你明天来了就知道了。”
“不,你何必吊我胃口?快,快,你不说,我不走!”
罗龙文笑了,“你看,”他对胡元规说,“赵总管要耍赖了。”
“像赵总管这样爱砚的,真正少见!”胡元规故意装得不信似地说,“小华兄,你说嘉兴有方名气极大的名砚,我怎么不知道?”
“人家世袭珍藏,从不轻易示人,更莫说拿到当铺里来,你怎么会知道?”罗龙文亦有意装得轻视他似地,“只怕你连这方砚台都没有听说过!”
“你倒说说看。”
“岳武穆的旧物,文信国的收藏。上面有这两位大忠臣亲笔的砚铭,还有大宋遗臣谢枋得的跋。你道这方砚台如何?”
“原来是这方砚台!”胡元规假作吃惊,“小华兄,你只怕弄错了吧?”
“怎么?我怎么弄错了?”
照胡元规所知的情况是,这方名砚,已为苏州一个有名的古董商人,携往京师,不知列入哪位名公巨卿的珍藏目录。赵忠在这里不可能有此眼福。
“这是无须争的事!”赵忠故意激罗龙文,“小华就弄错了,也算不了什么!”
“决不会弄错!明天还是在这里,请老赵一享眼福。”罗龙文又说,“今天所谈的许多事,也就在明天作个定局如何?”
“好!我明天吃过午饭就来。”
说完了彼此分手。胡元规亲送赵忠回家,然后转到胡宗宪那里,将在隔室所听到的,罗龙文与赵忠的谈话,细说了一遍,也谈到了预备拿那方文信国所藏的岳忠武砚为饵,有所图谋。
“图谋什么?”
“小华的意思,是想由赵忠来揭开一个谜底,何以天水与徐海这样子过不去?何以疑忌很深?又何以不便明言?”
“除非是我!”胡宗宪脱口说道:“除我之外,还有什么疑忌的?”
胡元规觉得他的话,近乎无根之谈;细细思索,却是越想越有道理,“三爹,”他说,“果真如此,倒是非打听个水落石出不可了!”
胡宗宪点点头说:“你让小华诈他一句看!”
“这倒是一法。不过,倘或诈出真情,又怎么样?”
“小华可以跟他建议,让他当面来跟我谈一谈。”
“只怕赵忠不肯,或者说不敢。”
“不管不肯、还是不敢,他不来找我,我会去找他。甚至去找天水。”胡宗宪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过了,变得铁青,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我受够了他的了!”
“三爹,”胡元规很不安地说,“千万请忍耐。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太对不起自己。”
“对不起自己无所谓——”
“可是,”胡元规抢着说,“也对不起为山九仞而流血流汗流眼泪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