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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峻头也不抬只鼻中轻轻的“唔”了一声,直到书完了那几个大字,方才扬眉道:“天色可是要黑了?”
亲卫愣了愣,连忙答道:“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放下管笔,董峻拿起书帛细细打量,似是漫不经心的随口道:“好极,看来铁勒要取我项上大好人头,至少也得等到明天了。”
又一个人影猛地掀开帐帘冲了进来,偏偏来势太快,竟然跌了一跤。然而来人等不及从地上爬起,已抬起一张满是血污的面容,气喘吁吁的嚷道:“大……大将军。南墙……南墙放起了三枚……三枚号炮。”
募然一个急转身,董峻全然不顾衣角扫翻了砚台,急声道:“果真?”
来者此时已缓过气来,重又细细说道:“回禀大将军,我亲眼所见,确实是代表援军到达的三枚号炮。”
一缕浅浅喜色从董峻脸上掠过,却稍显即没,他压住心头喜悦高声命道:“再探,看看究竟是吴平来了还是海威到了。”
急骤的马蹄声在帐外嘎然而止,姜思道满身是血下马闯进了大帐,他拦住正要出去的亲卫,兴奋道:“不用探了,卑职在寨南仔细观望,吴平和海大将的旗帜都在。”
“哦?”已恢复了平静的董峻耸了耸眉,继续追问道:“你看见海威的旗帜在哪里?”
姜思道张张嘴,虽不明白董峻的用意,还是飞快的答道:“左面三里外的鼓骨坡。”
董峻这才鼓掌大笑:“果然是海威来了,他用兵喜好不求险胜但求不败,鼓骨坡乃方圆左近除了红滩外的第一要地,大军急至不求即刻解围先攻此地,确是海威的路数。”
眼见得数十日来董峻第一次开怀大笑,姜思道的眼中悄悄盈起了几点泪珠。千里转战,孤军赴险,直到今天才证明这一切决定都没有错。五万多平贼军伤亡殆尽,却也把吁利碣的十几万铁勒轻骑拖得苦不堪言再难动弹。而今援军云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眼看就要来了。
突然,一阵嘈杂的呐喊声传来,隐约竟是铁勒人在寨中大呼小叫,那喊声初时三三两两,慢慢的沸腾起来。帐内数人急忙随着董峻奔出帐外,姜思道快步冲前,劈手拦住一个昏头胀脑,还想冲进大帐报信的士卒迭声问道:“可是北边的石垒失守了。”
那士卒满脸沮丧,摇头道:“北边倒还守的好好的,是铁勒贼兵绕到东西两边,猛攻得手,守将已阵亡,是几个校尉还在拼命阻挡,特命小的前来报信,请大将军速速退往南墙。”
闻得这个消息,董峻不由跌脚叹道:“倒是我疏忽了,只考虑两侧沼泽凶险,不但仅仅放了数百人把守,连石垒也没砌。唉,却忘了近几日天气寒冷,泥土多冻,沼泽之上怕是已能轻装爬行了。”他双拳紧捏狠狠碰撞,脸上说不出的遗憾懊恼。
姜思道早已急得满头大汗,再顾不得许多,连忙对着亲卫吼道:“速去集合亲军,护送大人退到南墙。”
“慢!”
董峻断然打断了他的吩咐,仰首望了望北边思虑片刻,双目炯炯道:“北面守军还没有退下来,现在寨中只有我的数百亲军能够出战,若是我现在就退向南墙,北边定然要被截断退路。我,还走不得!”
“大人!”
“大将军!”
众人焦急的喊声里,董峻坚定地摇了摇头。四面八方的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直如山崩地裂般滚滚而来,嗖嗖的流矢不时从身边飞过,在断断续续渐渐清晰的哀号中插入了地面。董峻拔出长剑,白脸上漾起一层鲜红,他嘴角噙着笑意目视剑锋轻声道:“董某戎马数十载,还从未动过刀兵,今日倒要看看这把剑,却是利也不利?”
站在董峻的身旁,姜思道望着这个高山仰止让他追随了半生的人物,就在此刻,就在这九死一生的沙场,再次变得天神一般威严凛然。
“传令,亲军全体集结,死死阻住敌人!”
东西两墙被攻破的第一时间,章杨就已经发觉不妙,可是正面的铁勒士卒源源不断攻势正猛,不容他就此撤退。等到亲率死士发动反扑暂时击退敌人后,在他想来,自己这一彪人马,定是已被人彻底包围。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惧,要说遗憾也就是未能完成师傅的遗愿。但,战死在漫漫边关,将热血交还给生养他的百姓,两位师傅所有兄弟还有魏老爷子,绝不会怪他!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变化无常,当他抱着一死的决心带领手下后撤,只想尽量倒在靠南的方向时,却意外的发现,自己没有被抛弃。通往南墙的必经之路上,数百名战士正裹创血战,纷乱的刀光剑影里,一条狭窄但代表着生的道路,依然还存在。
热泪情不自禁的顺着脸颊流淌,章扬的铁盔已裂战甲已破长刀已残,但是力量仿佛再一次充盈了全身!数枝冷箭擦着额头飞过,带起簇簇血花,几柄刀枪从两侧递来,却在他震碎苍天的怒吼中化作粉砾。人挡杀人佛当杀佛,只要胆敢拦住去路,便要准备承受他无法抗拒的雷霆一击。
两侧的铁勒士兵虽然近在百步之内,绝无法逾越。好不容易冲进来的千余名敌人,在两边勇士的冲击下纷纷倒下。长枪断了那就用短刀,短刀折了那就用拳脚,当垂死的伤兵用牙齿咬住敌人的咽喉时,章扬几乎陷入了癫狂。
近了,董峻的大旗还在猎猎招展,隔着短短的距离,宛如就在他鼻子前面。熟悉的身躯山一般立于大地,甚至还挥舞着寒光四射的利剑。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董峻刺翻一个闯过亲卫近身的敌兵,忽然转过脸来,向着他欣慰的一笑容。
章扬的心却猛地冰凉,冰凉而又彻骨,屈指可数但又仿佛总也无法数清的利箭在那一霎射向了董峻,颤动的杆翼犹如毒蛇的牙芯丝丝作响。章扬的嗓子口被一声悲愤到极点的呐喊梗住,几股涩涩的酸意在鼻中耸动,再无法遏制。
不可挽回的时间偷偷溜走,疯狂且绝望的嘶喊终于爆发,布满缺口的钢刀在空中车轮般飞转,搅得零散的血肉如雨一样倾泻。劈裂骨骼的清脆鸣响接踵而起,断去头颅上睁大的双眼惊讶的张望,不明白这一切为何发生。
那张白白的脸庞上,笑容犹在。董峻摇晃着挪动几步,用力站直了身子,伸手抚了抚胸前的几根箭尾,忽然拼尽余力轻声吟唱起来:
“天欲倾,国有殇,断头相见又何妨?”
里许外的南墙上欢声雷动,震耳的军鼓在惊天动地的冲杀声里越奏越高。进攻的敌人已经成为被进攻者,仓皇而慌乱的唿哨此起彼落。但在章扬耳中,此时、此地、唯有那一个声音在不停回旋。永远、永远的回旋。
第三章哀荣
“乙酉年冬,帝遣平贼大将军董峻、破虏大将军海威率所部二十万人,北击边陲。其初,峻以铁勒久居草原行踪无定,恐王师东西奔走欲求敌而不可得,徒耗时日,故以身赴险,结孤军为饵,独进红滩。
不日,铁勒果全族大集,举数十万之兵重重围困。历二旬,连日霜降王师疲顿,南北屏障皆失,存者不过万余。然峻整合残部,熊罴之气不失,虽退守中营方寸之地,铁勒不得稍近。又数日,援军齐至,振旗而下鼓骨坡,直逼中营,遂成内外夹击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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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其时,铁勒以轻甲步卒三千,匍匐涉险,破东西二墙而入。峻以北墙守军未还,自率亲卫五百,死守营中通道。两军于百步之内白刃相见,峻奋其威,耀其勇,手斩十数人。无奈变起仓促,铁勒以众击寡,峻终身受八矢,力战而亡。呜呼!崩我国之柱石,纵枭敌首万千,岂能弥偿?”
几颗豆大的泪珠打湿了狐直刚刚书就的史册,铁贞握着稿帛的双手不停颤抖,两日来再次为董峻的阵亡心痛悲哀。
“铁公不必伤心过度,董峻战死沙场,也算是将军死得其所。再说,今上已进其爵,赐为柱国上将军、武威公,子子孙孙永享万户之邑。”哽咽着喉咙,柳江风睁着一双血红的双眼,强打精神劝慰铁贞。
铁贞双肩耸动,许久才平伏下来,他停下抽泣,指着史册上那一段“峻奋其威,耀其勇,手斩十数人”道:“柳公请看,狐直这一段虽是大背其实略显夸耀,但事情涉及董峻威仪,铁贞以为倒也贴切。”
点点头柳江风赞同道:“彰励董峻之功,贵在取其节操,个人武勇不过点缀,不改也无妨,倒是铁公要仔细看看下面如何?若是也觉得不差,柳某便要进呈宫中,皇上昨日便吩咐,狐直记书完毕立刻递送御览。”
“峻虽阵亡,海威已击破南面敌军进至中营,王师表里相接,声威大振。铁勒连月苦战,疲不能言,士卒马匹皆已驽鲁,虽欲遁走而不能。
当其时,天色已暮,海威燃草为烛,火光直达数里。吁利碣妄求败中得胜,引兵许退欲重纠部众。威合营中残旅,拔军进逼寸步不离,连追三里逼其就地决战。吁利碣见计不可逞,遂遣奔古尔查领精骑数千反扑,以图撼动王师。其人武勇强悍,斩将十一而入中军,将士大哗。
幸有平贼军副将李邯章扬,举哀兵之气,挟忿忿之心,凭带创勇士八百,力阻敌骑。锋锐之势既失,铁勒突骑旋遭王师剿灭。奔古尔查仅余孤身一人,犹叫嚣挑战,威遣章扬击之,不数合,斩其首级。
猛将阵折,铁勒全族为之气沮,虽垂死挣扎,至次日天明终为王师所破。吁利碣弃军而走,仅率轻骑七千逃离战场,威遣精锐追之,九战九捷,先俘其右贤王胥祁,再俘宗室二十三人,三日后于黄草川擒杀吁利碣。
唏!三军用命,将士奋勇,帝国百年之患,而今一战荡平。我皇幸甚!朝廷幸甚!百姓幸甚!”
脸上浮起一层苦笑,铁贞冲着柳江风抖抖手中册子:“狐直此人,当真是妙笔生花,其文通篇但见雄壮功勋,却没道出战阵上半点血腥残酷。连董峻都战死了,此战之惨烈岂能全无寸笔?唉,偏生他又拿紧了大处极力宣扬,正合今上的口味,怕是说他不得。”
柳江风仰首皱眉,沉默了半天方才断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士人,想来也该明白其中血泪。罢了,既是铁公以为难以更改,我这就送进宫去。”
望着柳江风将那纸新鲜写就的史稿小心翼翼的放进黄木匣子中,转身就要离去。铁贞追上几步叮嘱道:“柳公见了皇上,冒忘了早日定下董峻棺椁返京的日期,国之雄魂归来,当昭告天下,以励子民。”
“铁公所言有理,江风定不敢忘。”
早春二月,京师北门外的空气里还弥荡着轻微寒意,嫩嫩的草芽却从板结的泥土中悄悄探出头来,几只小鸟飞过河畔的垂杨,鹅黄与翠绿就在人们不经意间将一冬的枯容扫尽。城外宽阔的官道,几日前不但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还重新垫了半尺高的黄土。修整一新的大路从城门开始一直延伸到数里开外,宽敞且又堂皇。
这一日正午,京师北门外已是冠盖云集,百官济济。长长的队伍里代表品级的各色衣裳一应俱全,然而最醒目的,却不是公侯将相所特有的紫红,而是所有人额上系着的白布。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们无一例外都迎着寒风站在道旁,那些往日威风十足的官轿、节牌等等仪仗,此时却只能静静的躺在角落。
终于,日头缓缓的移到了正中,人群也在这一刻开始了骚动。
“来了,来了。”
几个模糊的黑点随着乱糟糟的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变成了一大群人影,数十面黑色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