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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愿意再说一次,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他看她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
素盈心头颤了一下。
睿洵的神色愈加温柔,继续说:“我似乎知道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位少女与一位贵公子在这样一个亭中,一边调配香料,一边畅谈各种各样关于香料的逸闻。她从容地做事,那双手很美,那声音很美,微笑也很美。公子的目光被她牢牢吸引,看到不敢再看,怕再多看她一眼就要沦陷。可他不知道——已经太迟了。”
素盈垂下头,低声嗔怪:“你和你父皇一样,都喜欢讲故事。”
“是他教给我:把那当作别人的事情,想说出来时会比较容易。”睿洵望着头上蔚蓝色的无限高空,笑道:“动心这种事情,一生一次虽然不多,但已足够。足够……危险。”
素盈沉下脸作色道:“你愿意讲故事,也要看别人爱不爱听。”
“听听何妨?”睿洵微笑着说:“反正会忘记。至少,在需要忘记的时候会忘得一干二净。”
素盈沉默了。宫中的人从不多话,他自然也是一样。她忽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是因为相信她能够为他保密,也不是因为忘乎所以真情流露。而是——
宣战。
下决心交了底,把心思摊开,就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向前。他把自己放到了死地,也把她推上另一块峭壁。
不知哪个能活下来。
微风和暖如摇香扇,满园花在他们周围摇曳,一片安详宁静中,他的声音舒缓轻柔。
素盈静静听他说。他对她的心意,竟有那么多。素盈听着听着,忘了细节,怔怔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有些伤感的神情。他这一刻的心意再明白不过:那些你给我的回忆,那些藏在心里的宝贝,我把它们还给你。那些一生只能说一次的话,就在这一刻说出口——因为我们没有未来。
素盈微笑起来,笑吟吟地听着他把往事一件件交代完毕。一边听,她一边点头附和。
当他终于停下时,素盈知道素盈与睿洵要迎来结局,往后就只有中宫皇后与东宫太子的故事。
“阿盈……有些话,我该在十九岁时让你知道。”睿洵忧伤地笑着说,“可十九岁的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不屑于去说那些拖拖拉拉、儿女情长的话。当再想说的时候,却把那个十九岁弄丢了。”
素盈一直没有插嘴,这时候不禁陪他怅叹:“一生只有一个十五、十六岁、十七岁,我也把它们弄丢了。”
“是呀。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发现时,我已经变成了父皇那样,而你已变成我母亲那样。”
素盈一动不动地坐着,神色迷惘地悠悠回答:“我宁可在那之前,我们当中有一人已经死去。”
睿洵静默片刻,收敛了温柔的神态,向素盈说:“娘娘——”
“东宫殿下。”素盈微笑着想,只要这一刻过去,一切也都过去了。于是她说:“这很好,从今往后,你叫我‘娘娘’。每次你叫我‘阿盈’,总会害我后来落泪。”
他刹那失神,旋即笑道:“世上的人不哭,有两个理由,一是幸福满足无需哭泣,二是麻木。宫里的人不哭,只有一个理由。我印象中的那个少女是常常会哭的。娘娘与她不再相同,这也很好。”他顿了顿,接着说:“荣安公主指控您赐有毒的香料给素庶人。我知道娘娘的手法不会那么拙劣。娘娘身为中宫,与外朝宰相和炙手可热的武将龙骧将军一起逼到缦城——中宫、外戚与权臣联手,素庶人想不死也难。”
他寒着脸,向素盈一躬身:“我以后会记得:娘娘即使在杀鸡时,也会用牛刀。”
素盈轻轻地点了点头。睿洵没有更多话要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离去,脚步没有些许迟疑。
素盈目送他的背影消逝在红墙之后,对走上前的崔落花说:“真快啊……虽然从入宫第一天就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同我的‘诀别’。”
“但娘娘并没有说任何话与他‘诀别’呢。”崔落花不动声色地说,“臣佩服娘娘的定力。只希望娘娘不会以为自己同这个人诀别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素盈回到丹茜宫时,床前已换了新的花帘。
素盈见了,轻轻地“啊”一声,低微的声音像是吃惊,又像是叹惋。
身边的小宫女问:“娘娘是不是不喜欢这颜色?”新采撷的花与早先的不同。换了一道色彩,宫室看起来也有些不一样了。
素盈摇头。花是浅粉淡黄,柔和温暖,她很喜欢。
她不喜欢的是:这宫中换什么都这样干净彻底,不留痕迹。
“我还没记住原先那个是什么样呢。”她苦笑。
小宫女一本正经地回答:“圣上说了,娘娘要是喜欢,明天照样子再做。”
素盈的笑意淡去,命人拿来她的书,斜躺在床上随意翻看。书页已经翻得卷了边,这些天来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能倒背,可她还是想多看一遍。最初看时还有些伤心,现在已经明白,世上没那么多值得伤心的事。
看着看着,她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宫女们并不打扰她,只拿走她手里的书放到一边的桌上。
当素盈醒来的时候,透过繁花刚好看见皇帝坐在她的书案旁,看她常在看的书。
他的眉头轻锁,眼中似乎有一点凄迷——花朵太多,素盈看不清楚。
这道帘没有让她看见的宫廷变美丽,只让她看到的他更加模糊而已。
她没有弄出动静,悄悄地看着他,看他半晌盯着平放在面前的书,不翻一页。
“原来,你一直在看的是这一段。”他忽然说话,声音有些异样。
素盈不能再装睡,慢慢起身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看那段文字:唐朝玄宗还是太子的时候,太平公主用事,对太子颇为忌惮。太子宫的杨氏怀孕三个月,太子说:“当权的人不希望我多子,只怕要累及杨氏。”于是拿了堕胎的草药亲自去熬,可是却将药罐失手打翻三次。“只怕是天意!”太子这样想着,放弃了。后来那孩子平安降生,就是玄宗之后的肃宗。
“他是个狠心的父亲吧?”皇帝的神情怅惘。
素盈摇头,缓缓地说:“他是个有感情的人,下不了手,所以才会三次打翻药罐,三次之后就为自己找了理由住手。有感情,所以后来爱一个女人爱成一场灾难。”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在他身边坐下,向她微笑,可素盈觉得他的笑容黯淡。她不慌不忙地问:“东宫与陛下商量素庶人的后事了吗?”
他合上书,淡淡地说:“有什么商量?畏罪自尽的人办后事,有先例可依。”
素盈的睫毛颤了一下——她的姐姐柔媛并没有死去很久,已经成了“先例”,化为一段有罪的往事供人借鉴:褫夺封号,无谥,席卷出宫,还家收敛。素盈又仔细地看眼前这男人:素若星嫁他的时候十三岁,他十四岁。他们以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一起长大,她为他生养过七个孩子,他们一起经历了失去三名骨肉的悲伤,以及为三个儿女嫁娶的喜悦。
他是个聪明人,竟然没有怀疑旁人加在素若星头上的罪名?聪慧美丽、多才多艺如废后,不知是哪里失去他的欢心,就这样被他如扫落叶一般扫入宫廷的历史……
素盈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揽着素盈的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那个少年吗?”
“我记得。他用十年爱与十年被爱换取心愿实现。”素盈点头,“就算那孩子当时十岁,二十年也该过去了。”
他拥着她笑起来,“傻丫头——二十年确实过了。可是,少年人有太多愿望,又自以为有很多时间去交换。二十年还没有结束,他已经有了又一个愿望,甘愿付出又一个二十年。许愿一旦开始,‘二十年’就不是终点。”
素盈一阵心寒,不自觉地在他怀中瑟缩。
他浑然不觉,静静地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却付出太多用作交易。所以这一生,他都不会像明皇那样打翻一次药罐,也不会为任何红颜引来祸乱。”
素盈抬起眼望着他柔和的侧面。她无法想像,能够温言款款说出这番话的人,会以什么为代价,又会去交换什么。她实在猜不透他,只得坦言:“陛下英明,而我只是个平庸的女人。虽然恰好做了你的妻子,但我还是只能像一个平庸的女人那样,敬爱她的夫君。”
他轻笑一声,握着她的手说:“辛苦你。”他停了停,在素盈耳边温柔地说:“不过——与其平庸地爱我,就不能为我变得聪明?那样对你我都会更好。”
素盈的心收紧:原来,她能给他的,并不是他需要的。她至今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并不够好。
他需要的是一位忠心又伶俐的皇后,不需要一份平庸的爱情。
“嘘——”素盈微笑着勾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说:“这些话留到以后慢慢说,好不好?请陛下别在今天说出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他们的口吻轻柔体贴,姿态亲昵缠绵。只是在这副旖旎的画面里,沉静的男人和柔婉的女人刻意避开对方的眼,仿佛害怕自己此刻的目光会向对方泄漏出什么心事似的。
那天晚上他留在她身边。就寝之前他向着繁花窜成的帘幕随意说:“撤了吧,要萎了。”
“别!”素盈攀住他的手臂,柔声道:“留着它——我不想在一天之内失去太多。”
他笑笑,顺她的心意。
他依然对她很好,但素盈从他的好里再也感不到任何担忧或者紧张。她曾经像他希望的那样聪明,避免他不愿看见的事情发生,还担心他会发现——从此可以不用背着他。
想到这里,她忽然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吃疼地向后退,瞪着放肆之后还若无其事的女人。
“你,一直都知道吧?”素盈仰面看着半空,“知道我每次都会用酒送服性寒的香料……”
也知道她后来还是没能幸免,有了身孕。
就像得不到琚含玄的默许,馨娘没可能送废后的手书到皇极寺交给素盈——得不到他的默许,东宫没可能送一碗藕羹到丹茜宫。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他只要她做皇后,不要她做皇子的母亲。他已经有了储君,不要多余的人在他百年之后添乱。
这个狠心的父亲……比明皇狠心得多,竟让她的对手来处置她。
“如果,我跟那孩子一起死了呢?”素盈悲哀地问。
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柔声道:“洵一定不会让你死。”
“事有万一。”
他抚摸她的长发,拂过她脸庞的气息还是那么温暖:“如果你真不在了……其实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立另一个素氏的女人为皇后。”
素盈默不作声,忽然觉得在她旁边,在她与他之间升起一副冰缲帐,透着若有若无的寒意把他们隔在两边。
皇权、相权、丹茜宫、东宫——至尊的权力当中,素氏能稳稳地抓住一个,用这一个去影响其他三个,所以一旦抓住就不会放手,后位永远不会有空闲。素若星之后是她,她之后又是另一位素皇后。
她不是听不到他的真话,只是真话偏偏在她想听谎话的时候来到。
素盈的唇边出现一个虚幻般的笑,那样轻而慢地绽放,仿佛一辈子也不会完全盛开,一辈子也不会凋谢。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个笑颜。
素盈轻轻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很快,她的呼吸匀净。他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也安静地入睡。
可这睡眠十分短暂——他多年来养成奇怪的本能,无论何时总能隐约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