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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的口气,竟像有几分嗔怪,言下之意好像在说,如果素盈去了,就会省下很多麻烦。
“我自有道理。”素盈不与他解释,坐下来问:“寺里怎么了?”
素沉想了想,说:“前天夜里,圣上本该去寒露馆写经,已经沐浴更衣,却忽然改主意,让三弟代劳。昨天,御驾所在的正光堂闭门谢客,里面传出话,说是圣上体悟经书正值关键,不许任何人打扰。可有人透露消息给我,说,其实是寺里来了不速之客……是废后……”
素盈怔住,疑心自己听错。
平王吸口冷气,又惊又怒却不得不放低声音:“素庶人私离缦城?消息可靠?是谁说的?”他边说边想边摇头,“这事情非同一般。莫不要中了别人算计。”
“消息是哪里来的?”素盈稳住心神发问,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站了起来。
素沉从怀中取出一叠折好的纸送到素盈手上。她默默打开看,心中先是惊,又是冷,最后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感想。
那是一叠图画,画的是一间房屋里有六个人。他们的面目以寥寥数笔勾勒,没有大分别,然而每人服饰表情不同,只是用简简单单的线条描画,却不会让人认错——当中是头戴朗月冠的皇帝,他面前跪着一男四女:悲切的凤烨,愁苦的东宫,激愤的荣安,幼弱的真宁,还有怀抱皇孙的东宫妃……皇帝身旁有一人用衣袖蒙脸伏在地上。
画师妙笔生花,只用草草几笔就画出每个人的神情态度。可素盈顾不上赞他的画技,也顾不上夸他细心,在留白处添了那些人物的言语。她一页一页匆匆翻下去,眼前仿佛一幕幕活生生的悲欢,心跳也随之越来越快……
她几乎听见废后伏在地上隐隐啜泣,听见她的儿女们为她哀泣、激辨,央求他们的父亲为母亲雪冤。她依稀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压抑得透不过气。
看到最后一页,她仿佛已置身在那房间之中,亲眼见他伸手搀起被他定罪废黜的前妻……素盈胸腔深处发出柔弱不堪的一声呻吟,画册失手而落。
“娘娘!”素沉忙上前扶住妹妹。
素盈脸色惨白,颤声问:“是谁做的?”
素沉在她耳边轻声说:“图册是琚相派人送给我的。”
素盈冷笑,仰头道:“我不信他。”
素沉叹了口气:“他已料到你不信,所以还有一样东西给你。”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蜡丸,“他说,娘娘看了就知道他是不是个喜欢杜撰的人。”
素盈胸中苦闷无处发泄,劈手夺过蜡丸,一用力捏碎了,见其中是一团揉皱的纸。素沉知道以蜡封缄就是不愿让他看见,于是后退两步回避不看。素盈瞥了两眼就呆了,慌忙把纸团成一团,藏入袖中。
那也是一张画:一座阁楼之中坐着衣冠楚楚的一对男女,男的背向女子,面向着窗,窗外隐约可见点点飞雪。女的也背向他,偷偷展开手中一张纸条……画纸留白处写着“清尘浊水”,让素盈心中想存半点侥幸也难。
她连惊带怒,身子不禁颤抖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素沉见妹妹失态,知道事情不简单,不得不将琚含玄的话一一转达:“他只说,娘娘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素盈攥紧拳,脑中嗡嗡作响。
平王一直插不上嘴,这时候忍不住埋怨:“娘娘啊娘娘!多少人劝过你:废后不死,总归不是办法。如今好了,你容得下别人,别人可未必能容得下你!”
素盈一言不发将手交给素沉,由他扶自己坐下,思忖片刻,说:“我要去皇极寺一趟。”
素沉忙道:“娘娘此时再去,除了打草惊蛇又有什么用处?真把事情闹上台面,娘娘想要如何应付废后和她那些儿女们?再说,娘娘说过不去皇极寺自有道理。那些顾忌,因这一件事变得不重要了么?”
素盈笑道:“哥哥别慌。谁要把这种丑事闹上台面?我只是去给三哥送个信,告诉他父亲没事,不必担心。”
“这样的事情何须劳动娘娘……”平王顺口接了一句,立刻拍拍脑门改口道:“娘娘有何吩咐尽管说。”
素盈浅浅一笑,心想难得父亲也明白她。
“一套整齐的男装,一封随便写些字的信,还有送给三哥的常用东西。”
素沉连忙按她吩咐去办。平王与素盈父女二人四目相对,无话可说。平王叹口气:“知道你懒得听爹的话。这次你自己斟酌着办吧——有时候,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我们一念之仁成就的。人不能自命清高、怕敌人的血弄脏自己。你只知心中不忍,不知从那一刻起,她已认定了你是她忍辱负重也要扳倒的人。”
素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女儿有底线。”
素沉很快备好了衣物,素盈在屏风后换好了,由暗门出去。平王依旧在卧室里装病,素沉一路陪着素盈,说:“马已经准备好了……”
“要车。牛车,要稳。”
素沉笑道:“哪儿有下人用车的?”
“我要牛车。”素盈淡淡地坚持。
素沉的笑容迅速收敛,只想了一刹就微微瞪大了眼睛:“娘娘……你!”
“不要说出去。”素盈轻轻地叮咛一句。
皇极寺规模之大,国中独一无二。
素盈的夫君并不是王朝第一个崇佛的帝王,在他之前已有两位笃信佛祖的皇帝,其中一位斥资修建皇极寺。后来的皇帝们不断布施扩建,将其修为美轮美奂的皇家寺院。据说寺中楼台殿宇较之宫廷毫不逊色,亭阁风物别有意境,乃是京城美景之集萃。
皇极寺只对皇室贵胄开放,朝中众臣想一览其中风光,只能等特别的机缘——例如这次为皇孙祈福。素盈没想到,她的提议让许多人堂而皇之地入寺膜拜,而她自己第一次步入皇极寺,却要这样偷偷摸摸。
虽然平王府有皇后娘家的权威,而且人人都知道平王府出了事,素沉又早说过会让下人捎话进来,可素盈带着平王府的号牌想要入寺时,禁军仍不肯让她轻松过关。禁军见过皇后仪容的并不多,何况她换了少年家仆的发式衣装,乍一看连自己也认不出来。可他们能看得出:作为一个少年来说,她太过秀美。无论目的是什么,伪装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
素盈灵机一动,道:“那么请兰陵郡王出来,小人将信与物转交就走。这信是东洛郡王亲交到小人手上,除了经小人的手,再也不能给兰陵郡王之外的人碰一下的。”
禁军先是不肯惊动兰陵郡王,然而得罪平王府的使者也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权衡之后,他们觉得兰陵郡王为人和蔼,惊动一下也无妨,竟真将素飒找来。
素飒一见素盈那身打扮,居然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解释两句,将素盈一路带入皇极寺。走过一处青砖铺地的阔地,绕过几栋辉煌的佛殿,跨过一座九曲桥,路过一片清香扑鼻的山萝墙,走到无人处,素飒才短促地厉声责备一句:“莽撞!”
“虽然莽撞,却在郡王意料之中,不是吗?”素盈无奈地笑笑,埋头跟在哥哥身后,无心流连周围景色,抬头时发现已来到一处厢房。外面看来其貌不扬,里面倒是格局精巧。素飒自己坐下,却让妹妹站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素盈这才留意到他阴沉的脸。
“郡王……”她生怕隔墙有耳,不敢大胆以兄妹相称。
素飒怔了一会儿,向妹妹叹口气:“此处可以安心说话。相爷知道这次你们意见不会相左,无意来打听。有他帮衬的好处就是,我们可以稍微宽心。”
“提他做什么?”素盈想起那枚蜡丸就觉得窝火。
“你还看不出来?”素飒沉声说,“他要你代他除掉那人。”
素盈冷笑道:“哥哥别抬举我。我在他眼里,怎么能跟那人比?”
素飒的口气平淡,说:“是不能比。可他与那人,再难假装一团和气。况且他也知道:那人看准了他下不了手,抢了先机。他再也拖不得。”
素盈叹道:“只怕……人家到他面前一求,他也跟某人似的,狠不下心了。”
“素庶人娘家的死士,没带着淬毒的剑去伤你说的‘某人’。”素飒淡淡地说,“这就是他与‘某人’的区别。”
“当真?!”素盈吃了一惊。
素飒点点头,又道:“这事相爷已经查出结果,还没有说出来罢了。”
“他是不忍把她的名字说出来吧?”素盈苦苦一笑,“不知道那刺客的脸是自己毁的,还是他给毁的——他这样,我看了害怕,不知道该不该为他做事。万一哪天他又想起她的好呢?”
素飒嘲讽地哼了一声:“他首先是宰相,其次才是痴心不改的男人。”素飒加重了口气,“再说,你以为自己是没事人吗?大家不过相互利用罢了。”
素盈抿着嘴,半晌才低微地抱怨一句:“你就不能让我留一丁点指望?……一定要我相信,他会为一个罪人废了我?那也不合情理啊。”
“你嫁的是皇帝,不是情圣。日子长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素飒淡淡地说:“皇后与伶人通奸合情理吗?素庶人可曾想到自己会被废?你又几曾想过自己会被封后?——这世上只有我们想不到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当机立断’这个词,提醒我们‘未来’永远不及‘现在’容易把握。”他停了片刻,又说:“素庶人那样的人,有一口吞象的野心,但不会那么急着去做。她这次回来,已经谋划了一年。我与父亲、大哥虽然一直有准备,但总归少不了你自己用心。”
素盈听着听着黯然神伤,久久沉默。
这天一直阴沉沉,此时半空传来微微雷鸣。屋内骤然暗下来,素飒推窗望了望,见天空阴云密布,分明要下雨。他关好窗,走到妹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你来想亲眼见见,不然总是不愿相信。可今天时机不好,你还是快回去,当心着凉。”
话音还未落,天上突地打个闷雷,雨哗哗地落下来。
“我也没有什么信不信的。”素盈声音低柔,缓缓说:“只是想亲眼看看——就当是让自己下决心,或是死心……”
素飒盯着妹妹看了一会儿,垂头道:“撑伞。我带你去。”
一落起雨,寺中忽然静下来,大约僧侣朝臣都各归禅房厢房。院中仍有禁军巡视,但见了素飒并不盘问。
素飒带着素盈辗转来到一座宁静的佛殿,素盈收了伞,见殿中全是历代皇族臣子题写的石碑,一块块默默地伫立成林。素飒关了门拉她走到一扇窗前,示意她望出去。
素盈看到外面是一片整齐的荷塘,几枝早发的荷箭刚刚破水,荷叶被雨点敲打,左右摇摆,不胜娇弱。塘中圈圈涟漪、点点绿萍,塘上水雾朦胧,飞烟若梦。据说这也是寺中一景,可素盈没看出有多美。
直望过去,荷塘对面是个临水的小轩。素盈一看,心就揪了一下——她的夫君在里面下棋,对手是一个笑容淡雅的绝色女人。
素盈呆呆地看着他们无法动弹——他也跟她下过棋,但与她对弈时,他的神情总是让她察觉到若有若无的漫不经心。而与那女人对弈时,他在微笑。
他的笑容第一次让素盈觉得浑身发冷。而那女人却是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仿佛他对她笑是习惯、是自然、是天经地义。
素盈看到一局终了,他起身,那女人跪着送驾。他走开几步,脚步慢下来,毫无疑问是有意等人。
素盈看到,那女人自自然然地跟上去,走在他身后,然后在他刻意停顿的一个刹那,她不着痕迹地加一步走到他身边。
素盈